那陣劇痛的心悸來得快去得快,卻将女護神折磨得怛然失色,她驚魂未定地跪坐在地,回過神,緩緩看向鹹,“你……你不是……”嗓子卻幹了一下,隻能低頭看地,說不出話。
餘痛陣陣,她分明疼得厲害,卻還能自顧哼笑,笑聲沒有被鹹施法卡住,出了聲,笑完發現嗓子能說話了,就沙啞着聲音道:“倒是我滑稽了,扯了一堆癫言笑語,不當聽的話說給了不必聽的人,失了禮數,犯了不敬罪。”
然而言語之間不見任何恭敬。
一道雷電又至,掩蓋了鹹對女護神的回話,雷聲減弱之後,她的後半句話也露出來了:“……所以不需再聽你油嘴滑舌,不是你的罪便放你走,是你的罪也會保你走;你就痛快些,何必費許多時?”
聽到這話的孟小由全然不顧鹹被雷聲掩掉的話是威逼還是利誘,着急地想知道真相,卻着急得有些怪異和過頭,他忙道:“究竟是不是你,一句痛快話就是!”
女護神置若罔聞,“唰”地扭頭盯住鹹,道:“騙子。”
這話鹹聽不得,把繩子繞在手上,執繩道:“是你先陽奉陰違耍兩副面孔的,怎麼敢反咬一口罵别人‘騙子’?此刻你最好的做法就是把真相說出來,明極大人說一不二,說保你長命無憂就保你長命無憂!”
女護神道:“我不過試試你們有幾分真心實意罷了,結果你們竟騙我,讓我如何再信你們?讓我如何信你們真的會許我無憂?”
鹹呵道:“究竟誰先騙的誰你心裡清楚!若不是多了個心防備你,真就被你騙去了!”
“我若決心騙你們!”女護神聲音放大,卻扯得嗓子又疼又癢,狂咳一陣,平複情緒道,“我若決心騙你們,早該在路上引一道霹靂燒斷繩子,跑得不見蹤影。”
鹹:“所以合該被你方才那一通胡言亂語辱了清白?早先說好了,隻要你講清楚明極大人是冤枉的,答應你的事情一定做到。倘若你因為疑心我們就撒謊試探,我們也隻能疑心你還有什麼企圖。”
“霹靂?”孟小由忽然打斷。
他原本在心焦地反複掃視漠然的明極,卻在捕風似的捉到女護神的字眼後猛地看向她,難得轉起腦筋,肅然問道:“護神的落雷引不出來火,你那話是什麼意思?我父神當真是你殺的?!你當着奪了他的神力?!”
女護神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不過為時已晚,帶着極少的懊惱,露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笑容,嘴上仍固執地應答孟小由:“天神不妨猜一猜?”
孟小由目如雷電,一腔怒火撐起了他身上厚重的衣服,不再顯得可笑,大問:“你究竟與我父神有何關系?!”
“我本無關,”女護神不服氣地哼笑,随即又感受到一陣吓人的心悸,收了笑,咬牙,“卻不得不有關……”
新雷神的視線仿佛要殺了她,但她沒說謊,一切确實本就是與她無關的。
耗費許多時間,消化許多屈辱,忍受許多不公,她才如願成為二十神域的護神之長,所以她原本的任務就是當好一個護神長罷了,别的都與她無關。
她現在最想要的就是不再為天神奔波效命、不再俯首彎腰,因為這同樣是她以前最想要的,從一而終,從未更變。
穿上紅領護神服的那一天起,她就熱衷于背着弓箭,登上高塔眺望遠處,手底下是将近一百個護神和五百個半神,她隻是在恪盡職守,讓他們去做該做的事,嚴禁他們去做不該做的事。
因為她喜歡這種感覺——她站在高塔之巅,能夠傳令調遣别人,等待别人向她呈報消息,幾十年間,這種喜好不曾動搖。
可是無關被變成了有關。
那幾十年間的某一天,她正調試她的弓,拉弓引弦,試了試力度,搭上箭,要試一試準頭。箭尖從塔下護神的頭顱指向草叢裡蟄伏的小獸,從小獸的殘影指向遠方的紫色山尖,從模糊的山尖指向路上的半神,接着從半神身上指向不遠處看着她的男人。
她與他對視,輕蔑而不爽地收回弓與箭,眼神厭煩地移開,轉身回到高塔中。
隻用一眼,她就看出來他不是護神或半神,沒有哪一個護神半神能夠擁有這種悠然自得、淩然在上的氣度。
塔裡的天光并不亮,她提起燈,挑明了将熄的火,伏在案上處理公務,不外乎都是護神和半神相争、失蹤、喪命之案,挑挑揀揀找幾件吩咐人去查,把已經查明的案結清楚,翻出《兩界律》,對照律令一一寫下罪狀定下懲處。
從前罪狀叫做“告罪書”,惡神子谶死之後,就省了起草告罪書、親自呈報給尊者、按尊者之令修改等等繁瑣的過程,隻需根據律令寫好罪狀上呈尊者、下遣護神捉神就好。
唯一難的就是《兩界律》不好翻:太多,卷起來一隻手都握不住;太雜,增增減減添添補補許多律令,有的甚至相互掣肘。因此她每寫一份罪狀都要花許久,到最後罪狀沒寫完,天暗了,燈也快盡了。
她正要重新點燈,高塔外忽然閃着電光,使得高塔内有了昏昏白日那樣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