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界風神神殿的良輔良弼樂哉樂哉地把燈籠挂到了第七層,兩人早已臉頰紅潤,現下又挂好了一個燈籠,直起身,風一吹,渾身清爽。
他們笑了聒噪了一路,不見停下來過,此時又在笑呵呵地拌嘴。拌嘴聲比人先爬到樓上,很淺,很淡,風鈴聲似乎也不似白天那樣大,第七層以上的樓還是安靜稍多一點。
甚至在淺淺的拌嘴聲中顯得很是靜谧。
聲音悠悠揚揚往上飄,飄到第九層的欄杆處。
站在欄杆後的李不如雙手随意地撐着欄杆,談不上有儀态有氣場。
他舉頭望月,恍惚間竟像明極遠眺雪淵,隻是身姿更加輕巧,不似明極那樣總是把肩背直起來。
“……清風朗月樓。”
李不如陡然開口自言自語,頗有幾分登樓感懷的樣子,但更散漫,像是随便登了個樓,再随便感慨幾句,實則沒有那麼多非說不可的愁緒。
兩界神天是神界,住在裡頭的神莫說天神、護神,即便是由凡人死後成神的半神,都自認“不與凡人為伍”。可要問神界和人間到底有什麼不同,衆神也隻會支支吾吾搪塞着說“這裡是神界”,實在看不太出不同之處。
非要說不同,恐怕就是兩界神天地廣人稀,更為無聊。
這種無聊,天神閑下來什麼也不想時,偶爾能意識到;護神每天被派遣來派遣去做事,就不太能意識到了;半神是凡人死後,被老天賞了五十年的命,珍惜還來不及,更不必談甚“無聊”。
隻有活得夠久,活得看不到頭,這種無聊才會像黑壓壓的陰雲一樣布滿高空,看上去又遠又寬,實則偶爾能讓人喘不過氣。
李不如緩緩從欄杆邊抽身,走了幾步走到敞開的門邊,毫不顧忌形象地靠着門坐在地上,還道:“我原非聒噪之人,不知怎麼就想絮絮叨叨片刻。也許是因為佳音難逢,知己難覓,有些事,想來也隻能……千年……知千年。”
他憑借着微薄的月色去看明極,然而明極中不語神力太深,至今仍舊安靜得可怕。
李不如收回視線,道:“今日之前,我還期盼着你我何日能鄭重相識,想着若是秉燭相談,必定能有很多話可以說。不曾想現在的場面被弄得這般不好看,何況你還中了不語神力——罷了,你聽一聽也是好的。”
“我見過千年前的天神界,也見過一千來年的兩界神天,像你這般,化元在地、長命無絕的,确實找不出第二個。”
他又很費解地道:“可是我想了五六百年都不曾想明白,你,一個落地聖體,定,則兩界安甯,亂,則山崩地滅,操縱壽命生殺奪予不在話下,怎麼能軟弱可欺到,衆神要剜你的血,你就心甘情願讓人剜了兩百二十年;要裂你的神力,你就心甘情願裂了去。從前他們殺惡神,散了惡神之力,現在捉拿你,是要殺你,你連善神之力都守不住嗎?”
聽起來他竟然有幾分恨其不争,語氣都變快了,還在說最後一句話時偏頭質問明極。
“惡神之力……”李不如看向月亮,恢複平淡的語氣,挑出這四個字重複了一遍,“中天峰上他們對你用施化儀,招來了惡神之力,吓得他們亂成一鍋粥,腦子都吓沒了,在兩界大動幹戈地找你,着急忙慌要把你抓回去……我問你——惡神死了嗎?”
“要麼換個問法——惡神死絕了嗎?”
不語神神力不散,自然是沒人回應他的問題,然而他并不需要真的有誰來回答。
他同明極還說了很多。
從天神界到兩界神天,一千多年,自從他遇到兩界神天的第一位此界風神起,他就敏銳地藏起了身份,躲在他人身後默默“觀望”了太多歲月。
這千年裡,他就差個能夠道出身份,共同追憶往昔的友人。
可放眼兩界,活了千年的也就那麼兩個,挑來挑去,無非左右選一個。
往一頭選,彼境命神遺脈——不行。李不如遠遠瞧過,這種人,看似爽朗健談,實則心眼最多,講話不分真假,走到哪兒都是精,當友人,未免太累。
往另一頭選,善神明極——可。還是明極大人的性子和地位比較合李不如的心。
說些閑話不耽誤事,反正他本來要做的就是監守明極,現在還要等天工所把該用的東西都帶來。
索性趁現在天工所未到,人還不多,說點什麼排悶,多說無益,卻也無害。自顧自說些話也不必擔心,他手裡握着不語神臨行前留給他的神力,若明極又異動,隻将不語神力招待上去即可。
見到了他早就在心中親自指定好的“友人”,他終于是話多了一回。一千多年,頗不容易,就勉為其難珍惜一下這份聒噪,要不以後就失了興緻。
隻在良輔良弼的動靜快傳到第九層時,李不如才提前緘了口。
良輔良弼平日裡貪玩貪閑,李不如也沒有讓他們知曉多餘的事,免得擾了他們的開心,但神殿裡有什麼人物、他們耳目口要閉多少,兩位神自個都有數。
到了第九層,他們都不約而同少了嬉笑打鬧,盡職盡責地挂着燈籠。
挂到李不如跟前,良輔看着坐在地上的自家天神,摸不着頭腦地問:“天神大人怎麼……坐在地上啊?”
李不如示意他們繼續挂燈籠。
清風樓沒有規矩,也不講做派,良輔良弼也便不去管,照舊一人燃燈一人挂燈,不過這次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兩人一心二用,不拌嘴不哄笑,一邊挂一邊瞥着跪坐在神像前的身影。
開始挑下燈籠之前要瞥,最後挂上燈籠還是要瞥,期間險些沒有抱穩燈籠,差别把燈燒了,還是李不如召出一道神力控了風,才免得良輔懷中着火。
他們走後,暗淡的白色月光被紅色的光亮取代,照清了大殿内的神像和人影。
等良輔良弼把第十一層的燈籠挑亮,兩人今日最累的活就算做完了。他們收拾着再次路過第九層,相互推搡着下了樓,仿佛誰多看一眼誰就是王八。
他們走後,李不如不出所料地喪失了閑談的興緻。他有些不快,因為他發現把那些追憶的話說出來,并沒有起到什麼作用,遠遠沒有自己設想中那樣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