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貨大樓出來時,天色尚早。
李鈴蘭拎着買的大包小包,方慧茹抱着蘭蘭,小家夥努力想睜開眼睛,但越睡越累,趴在媽媽肩膀上頻頻打哈欠。
方慧茹打算直接将孩子放進自行車後座,李鈴蘭讓她等下。
兔安村離鎮上遠,她們又出發得早,不方便叫車,從鎮上叫輛車可方便太多。李鈴蘭走到馬路邊,揮了幾次手,很快就攔過來一輛出租車。
她提前付好車費,招呼方慧茹抱蘭蘭先坐進後排座位,接着讓司機幫忙把方慧茹的自行車放進後備箱。把買的東西放到方慧茹旁邊,李鈴蘭當着司機的面跟方慧茹叮囑,說自己已經記下車牌号,讓她照顧好蘭蘭,早點回去休息。
“知月,你不和我們一起回?”
“我還有點事。”
她要去見自己的父親李友良。
李鈴蘭對方慧茹更多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對她養育子女方式的不認同,是對後來她逼婚的反感,是想恨有時候卻又不自控心疼她的複雜情緒,但對李友良是純粹的恨!
固執地認為他根本不配做父親、不配做丈夫。
他知道方慧茹從未出過遠門,對南下做服裝畏首畏尾,便想方設法給她潑冷水、阻攔她,自私地把她束縛在家裡當牛做馬,自己在鎮上廠子裡有工作,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就不回,賺得錢也鮮少拿回家。女兒就好像和他沒關系似的,要錢沒有,卻可以肆意打罵。
穿越回來已經好幾天,正處于農忙時節,和記憶中一模一樣,連李友良的面都沒見到。
根據記憶中的路線,李鈴蘭很容易就找到李友良工作的廠子。
農忙期間,又是過幾年就會倒閉的廠子,加個鬼的班?
李鈴蘭還沒到廠子門口,就看到穿着工作服閑散的工人,三五成群聊天的、打牌的、下象棋的、喝酒嗑瓜子的,别提多逍遙快活。李鈴蘭推着自行車走到大門旁邊的傳達室:“您好,我想找兔安村的李友良,我是她妹妹。”
“兔安村的?早都放農假了,不在廠子裡,你去宿舍找找。”
放假了!?
果不其然,放假也不回家,李鈴蘭恨不得立馬把李友良拉出來狂揍一頓。
“妹子你是找李友良吧?”聊天的人群中,有位中年大姐忽然叫住李鈴蘭,大嗓門分外熱情,“三車間長得最俊的那個?”
最俊??
李鈴蘭不置可否,重複道:“是兔安村人,今年二十六歲,個子挺高。”
“那沒錯,就是我隔壁車間的,他們三車間車間一隻草那位嘛!哈哈哈——”
打牌區域一個挺着啤酒肚的男人看向李鈴蘭,笑得意有所指,“妹子,你哥可不在宿舍,人是大忙人,忙着聽戲呢,哪像我們這些俗人,隻配打牌。”
“哈哈哈哈——”
旁邊幾個男人附和着笑,笑得令人作嘔,李鈴蘭從他們的語氣和表情中,分明感受到兩個字:嫉妒。
就很詭異和不解。
最終,是那位大姐把李鈴蘭拉到一邊,給她指了路:“南街頂頭有個戲台子,你去那邊找找,我剛才路過,看到你哥還在那兒。”
這點倒是很符合李友良的人設——愛聽戲。
說來好笑又悲涼,方慧茹和李友良,一個有着南下做服裝的夢,一個有着北上成角的明星夢。人到中年,他們從來不覺得是自己當時不夠果決、沒有膽量,卻常常抱怨指責是對方阻止自己、耽誤自己,并不約而同告訴女兒李鈴蘭:我還不都是為了你!
李鈴蘭向大姐道謝後離開工廠區域。
順着大姐的指引,繞過兩個路口找到立着“南街”标識的路牌,李鈴蘭沿着南街一直往前走,快走到街道盡頭時,大老遠聽到熟悉的戲音。
戲台是街上店鋪為開業請來造勢宣傳的,台上的演員穿古典戲服化濃重的妝容,聲音通過音響響徹在整條街巷。台子下面圍着不少觀衆,流動小商販穿插在人群中叫賣,人流如織、聲音嘈雜。
李鈴蘭放眼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李友良。
李友良比方慧茹小兩歲,今年二十六,的确像工友說的那樣——長得俊。
李友良身高出衆,皮膚白,高鼻梁,還長着一雙看狗都深情的大花眼,其實,五十多歲的李友良在一衆同齡人中也算出挑的長相,但李鈴蘭對他太多恨、太多怨念,連帶着對他整個人都無比厭惡,因此從沒覺得他好看過,且時常覺得他那雙大眼睛可怕、膈應。
此時,看着二十六歲的李友良,李鈴蘭冷笑了聲。
平心而論,外形長相不輸多年後的人氣小鮮肉。那又如何?再好看也改變不了他是垃圾的事實——把老婆孩子扔在家裡趕農忙,自己在鎮上逍遙自在。
李鈴蘭推着自行車加快步伐,快走到跟前時,腳下卻頓住了。
李鈴蘭怎麼都沒想到,親眼看到狗血一幕,也瞬間明白工友們為何笑得意有所指:一個塗着烈焰紅唇的女人正把自己吃過的冰淇淋甜筒喂給李友良吃,李友良不僅毫不猶豫地吃了,還把自己手中的甜寵遞到女人嘴邊,女人也吃得溢出幸福。
哈哈哈哈——
李鈴蘭神經質地笑出聲,吓得身旁的人紛紛側目看向她。
笑着笑着,眼神逐漸轉為陰冷,她認得這個女人。
那時李鈴蘭讀初三,即将參加中考,方慧茹和李友良已經冷戰半個多月,家裡彌漫着壓抑的氛圍,李鈴蘭整日擔驚受怕,晚上睡不着覺。某天李鈴蘭依舊睡不着,爬起來做題到半夜,方慧茹走進她房間,掉着眼淚讓她看李友建和一個女人的短信聊天記錄。
“日子沒法過了。”方慧茹哭訴着拿出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正是這個女人,照片背面寫着女人的名字“馬豔妮”,“蘭蘭,你說這日子還咋過?我打聽過,這女人二十歲出頭死了老公,現在有二婚男人,男人還是個地痞流氓,哪天人家男人找上門鬧事可咋辦啊?你爸被人打死在外面都不知道。”
李鈴蘭隻是個初中生,母親的哭訴謾罵讓她感到無助和慌亂,一股天就要塌的恐懼感席卷而來。經曆多天的糾結後,她偷偷用李友良手機給馬豔妮發過去短信,說自己是李友良的女兒,如果她再敢聯系李友良,她就去告訴她老公,言語即近威脅,發的時候手卻抖得不停。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内,這段記憶都是李鈴蘭年少時無法忘卻的噩夢,擔驚受怕左右着她的情緒。
重活一世,李鈴蘭覺得無比可笑:算什麼東西?哪怕你死了,都無法再影響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