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堯不想回客棧,他不想面對将離,或者說不敢面對将離。
陶俑人皮被發現的時候,封堯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心口一團火頓時直沖心頭,平素的冷靜自持和無甚所謂的悠然面具在頃刻間龜裂,他丹田仙靈之中有一股力在火上澆油,放大他對蔺如畫此舉的恨意,愈演愈烈。
可封堯自問,丹田仙靈的異狀是他和将離吵起來的全部原因嗎?
答案是否定的。
他那麼生氣,氣到直接在文淵閣和将離吵了起來,不止是受到異狀影響的緣故,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怼。
封堯爬上皇城最高的摘星台,長歎一聲,随後無奈地笑了笑。
原來不知何時,他早已把将離劃到自己的領域,看做自己的所有物,當将離反駁他的那一刻,所有物脫離掌心的危機感傳來,所以他暴怒,說出那些戳人心窩子的話。
他在害怕。
——害怕将離會和那個人一樣背刺他。
“我到處找你,你反而來這裡躲清閑。”
封堯擡頭,見宋琰提着兩壺酒走過來,笑着接過一壺對方遞過來的酒,“你這瞳術還真是無處不在。”
他并不奇怪宋琰每每能準确無誤地找到他,瞳術覆蓋之下沒有秘密。
“你這是從哪兒來?”宋琰道。
“你上次不是讓我查查修車行?剛好下面的人來報找到線索讓我過去瞧瞧,結果你猜怎麼着,還真我查到點東西。”
兩人說了一會兒蔺如畫的案子,封堯将人形仕女陶俑的人皮之事全部告訴宋琰,“反正我也不想管了,正好全部交給你。”
事後冷靜下來,封堯雖心中對将離有愧,但不想管這件事是真的。
憑什麼肮髒醜陋的人享盡榮華得償所願,痛苦求生的人卻要一次次被人剝開傷疤,在别人憐憫的眼神下東躲西藏。
當年蔺如畫做出那般行徑,可無論是路過的百姓還是當地的官員皆無人問蔺如畫的罪,讓被毀去面容的鳴春鳴冤四處無門。更在兩年後,蔺如畫毫無悔過之心地嫁進趙家,繼續她榮華富貴的後半生。
如若現在要繼續查下去,鳴春絕對跑不了,屆時大理寺公開審理此案,嶺南之地的過往将會被在衆人面前毫無遮擋地揭開。大秦民風比之前朝雖較為開放,但一旦鳴春曾被人毀去面容扒去衣衫扔在大街上的事情傳出去,此後至她死亡,這件事也會成為百姓飯後談資。
如果說嶺南之地是鳴春的第一次死亡。
那這便是第二次剖心挖骨。
封堯自诩冷心冷清,骨子更掩藏着不為人知的狠厲,但面對鳴春這個可憐的姑娘,他不想做這個劊子手。
宋琰凝神不語,他沒說别的什麼,隻說“知道了”。
兩人沉默地對飲,封堯忽然開口問道:“宋琰,你為什麼一直留在皇城。”
宋琰是北明侯,去也是北境大将,按理說他應該常駐關外,而不是久居皇城。
“你知道了。”宋琰絲毫不意外封堯會問,他想了想,最終無奈一笑,承認道:“因為……還想再見見他。”
“你知道的,自封侯為将的那一日起,我的命便由不得自己了,戰死沙場是我的宿命,但我從未後悔。”聲音忽地低沉下來,宋琰淡淡道:“北境不穩,鞑靼、突厥虎視眈眈,估計再過幾年邊境便會有戰事。”
聲音忽消,封堯擡眸與宋琰四目相對,隻聽他道:“因先帝之故,軍力衰微,若鞑靼與突厥聯手,這一戰……我沒有把握。”
言不盡意,卻又心知。
北境不穩,宋琰随時可能出戰,但沙場瞬息萬變誰都不知會不會有意外,因而趁着邊境尚可便偷得幾日閑,多見想見的人幾面。
宋琰垂着眸子,低聲道:“封堯,我真的好舍不得他。”
封堯沉默良久。
宋琰舍不得蕭長甯,所以遲遲不願離開皇城。
那他呢?他為什麼舍不得走?
他又在舍不得誰?
仰頭又灌了一口酒,入口辛辣,辣得眼角擠出一滴清淚。
天要黑了,宋琰得去接蕭長甯,封堯沒攔着,隻在對方臨走前将一塊玉石塞到對方手裡,言稱此物能幫他抵擋瞳術傷害,宋琰沒矯情,笑着收下了,隻說下次有機會再一起喝酒。
封堯沒應。
夜幕降臨,自天邊水平線的最後一抹赤紅的晚霞落下,家家戶戶點起照明的拉住,自摘星台朝下看去,人間燈火星星點點。
宋琰帶來的酒初覺辛辣,後勁卻大,此刻封堯迷迷瞪瞪地靠在摘星台的欄杆上,兩條腿大喇喇地随意交疊,半邊身子懸空在外,隻餘留一隻手抓着柱子,穩住身形。
“都戌時一刻了,還是沒來。”封堯喝了酒後聲音比平時要低沉幾分,語氣裡又帶着幾分怨怼的意味,上半身縮着,小聲嘀咕的樣子像是賭氣離家出走後期盼父母找過來的孩子,封堯調整坐姿,許久之後低頭苦笑一聲,“你還在期盼什麼啊封堯,他和……他們,從來都是一樣的。”
期盼?
封堯後知後覺,原來他在期待。
“算了……還是找個地方睡……”
“睡哪兒?”
摘星台四面空曠,隻有一長階可通達于其上,而這熟悉的聲音正是來自長階入口。
封堯猛地轉頭去看,烈酒後勁上來後眼前有片刻的模糊,待酒勁兒散去眼前恢複清明,封堯看到了熟悉的銀白色身影,許是接着酒勁兒撒瘋,他冷哼一聲,“整天不是銀色就是白色,擱這兒給我披麻戴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