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地尚處于春日,山頂雲霧厚重,又因是初晨,禦風而來難免沾上些珠露。
姜止吟看着微微浸濕的裙擺,心中思量大典結束拿什麼再同莆老交換些避塵珠,就在她想是同先前一樣講下山遇見的奇聞逸事還是别的什麼時,一道鐘聲伴着仙樂敲響,霎時音入雲霄,其餘八道緊接着奏響。
九鐘入霄,這也等于昭告天下,仙門試煉開始了。
姜止吟幻出星盤看了一眼,指示的時辰比她預計的晚了些,再耽誤些怕是不妥。想着,她一點腰矜收回星盤,目光鎖定不遠處朦胧可見的高台,橫空趕去。
等她堪堪趕來時,師尊正同幾位老者和宗門長老為此次仙門測試布下結界,一眼望去,是一張張陌生或熟悉的臉。
看迥異的裝扮,應當是其餘三山來的長老。
聖地初創,四山掌門共同謀定,凡仙門大開之日皆需互派使者,以圖廣納賢才不緻明珠蒙塵。此事意義非凡,所以來往的人自也有些話語權,其中以派宗門長老最為多見,當然,也有掌門親自前來的個列。
而他們唯一目的就是——沙礫淘金。運氣好,真就能找到奇才,運氣不好也可能同上屆仙門大開一樣,無甚所獲。
不過,四界如今安定,有天賦的自比往年概率大些。
不知何時,結界竟已緩緩将整個雲台籠罩在内,同一息,虛空中豎起數面雲鏡,密密麻麻布滿四周。雲鏡為高級仙器,效用上同留影石有異曲同工之妙,有了它,雲台之下的弟子可以清晰看見雲台乃至試煉中發生的任何事情,不日之内便可通過飛書傳遍天下。
姜止吟收了思緒,上前給諸位行了個問候禮,言語中還同平日一樣,即不顯的疏離亦不熱絡。
禮畢,她的視線複落到師尊身上,蔔陽子一身空青衣袍,手裡正凝着濃郁的靈力,滿頭銀發,氣質柔和,一眼看上去仙風道骨。或許是一些刻闆效應,此刻他光是站在那裡,就比身旁一身紫蒲色窄腰長袍,氣質威嚴,腕間别着一小鼎的女子多了幾分溫文而雅。
蔔陽子感應似看來。
四目稍對。
蔔陽子見姜止吟卡着點兒來倒無甚反應,畢竟師徒共事七年,他再怎麼着也能依着徒兒的性子猜到些原因——他的徒兒向來有異禀天賦,數年來是他看在眼裡的勤奮刻苦,真真兒是一個“别人家”的孩子,這麼重要的日子晚了些,想必又偷偷閉關去了。
蔔陽子對這徒弟最為滿意,也最為心疼,他面色溫軟:“來了就好。”
姜止吟沒有意外。
自她來梵塵山後師尊便苦心教導她,最好的修煉秘籍仙器恨不得全都給她。往日她經常閉關修煉,一閉關少則半月多則半年,有時被碰到了,他也隻會關切問她修煉之時有沒有遇到難處。而且他總是支持她的決定和想法,師尊的好,遠不是隻言片語就能說清的。
然此刻,師尊寬容她,但掌門可不一定了。
姜止吟早注意到她來時,禾靈眉頭輕鎖了下。
禾靈是梵塵山掌門,日日操持着山内大大小小的事情,這一眼,不怒自威。
姜止吟沒多遲疑, “弟子知錯。”
身為紫雲峰峰主的親傳弟子以往從不會遲到,可今日這麼重要的日子卻公然遲了些,她自然是知錯。既是知錯,便不怕禾靈遷怒于她。
但她知道,禾靈大概不會。她最在乎的是禮數制度,應也無意為難自己,隻是今日非同尋常,其餘三山皆有長老觀禮,長輩等着晚輩豈不是讓人覺得梵塵山失了禮數?
說到底隻是個台階就能解決的事,既立了威,又不會讓人覺得苛責。
果不其然,禾靈輕輕颔首,沒再說什麼。
熱鬧散場,站在蔔陽子身側的一位老者了然撫了撫長須瞅一眼過去,仿若看透什麼似的,他略一點點頭小聲對旁側道:“你倒是收了個好徒弟。”
蔔陽子看了一眼他在說誰,笑笑,未料剛想說什麼隻聽被玉山那老頭先劫了去。
“年輕一代如此有能力,我等也可盡早享受天人之樂。”
說這話人是玉山的領頭長老,是姜止吟先前見過的桃花翁。人如其名,着着粉白紗衣,白發由桃木半簪,手肘間别一束桃花。
玉山多為藥修音修,以桃花為器的卻獨獨他一人。
話間,桃花翁取下一片桃花輕嚼,瞧着衆人問:“諸位難道不想嗎?”
這話一出,倒讓姜止吟憶起她初見桃花翁那日的趣事。
那時的他伸着二郎腿斜躺在桃樹上,右手拿一酒壺舉止同今日這般随性,隻是白胡子沒這麼長,也尚有黑發。彼時,她初來梵塵山見他右手拿一酒壺口裡連連稱妙,不禁好奇對那樹上微醺的人問了句:什麼酒,說來我聽聽?
樹上的人聽了俯瞰她一眼,說是喚桃花酒,天下絕無僅有!
一句天下絕無僅有倒是叫她好奇,當時她就在想:莫不是騙小孩子?她自小也是喝過瓊樓玉釀的,什麼絕無僅有,她不信!
她年紀小藏不住事兒,桃花翁見了這副模樣就抛下一壺,也就是那時試探性的一嘗,她才驚覺世上竟有如此佳釀!
桃花酒雖帶酒字,但她喝着倒不覺醉人,連連幾口,卻不想喝了他三壺。喝完,她誠心誇贊了好酒,桃花翁聽見此話又是朗笑幾句,對她道:“娃娃,今日三壺桃花酒,日後可要還回來。”
姜止吟壓下心中思緒,目光淡淡從那抹粉色挪開。
幾年不見,他可還記得自己?
這麼想着,也到了時辰。
片息後天上展開數冊飛書,寫的無一不是正在試煉弟子的姓名,此外,人名之後閃着盈盈長條,從高到低擺列着各自的任務進度。
仙門試煉共有三關,其一登雲梯,考的是心性。
雲梯乃梵塵靈氣所化,共九佰壹拾玖層,每一層皆大不相同。或置于冰窖,受寒冷侵襲;又或置于酷暑,燥熱難耐;九佰壹拾玖層也就表示着九佰壹拾玖種折磨。
加之梵塵山外設有禁空,到了山前任何法器皆不得飛行,這就叫所有人都統一步行。當時就耗了體力,如今再爬,對心術不正、意志不堅者來說,更是一場折磨。
如此境況下,還能走七百階者,入下一場。
此刻,飛書之上方炯一名居首位,其次是一名女子,奇怪的是竟未顯示姓名。
飛書同通訊玉簡皆有傳訊之效,但論起功能,前者用途更廣最為便利,為中級。然仙門大選所用飛書自是不凡些,什麼情況下能叫它都不顯示姓名?
——來曆不明,身懷疑窦。
如此怪象,自然很快引起衆人的注意,就連往常不好關注雲鏡的桃花翁此時都擡頭望去,他目不斜視,哼笑一聲,“這女娃娃心性不錯,倒是不知為何要藏手藏尾?”
同一息,在場衆人神色或輕或重的變了些。
禾靈略微颔首,瞧着雲鏡的雙眸多了幾分警惕,片時,她側頭不知對蔔陽子說了什麼,蔔陽子神色微變,漸漸起了殺意。
姜止吟瞧後心中一疙,因為她知道師尊最不喜的便是魔族,至于原因,她不知道。末了她循着衆人視線瞧去。
雲鏡之内共有千人,遂有千張迥異的臉。
穿過缭繞的雲霧,她一眼看到了這個無名無姓之人,少女衣衫褴褛,發髻随意的簪起,許是已經爬到四百一十一層的緣故,她額角流出汗珠,汗珠順着眼眉而下,看起來落魄極了。
盡管如此,可少女脊背卻永遠挺直着,一雙眼像是含着珠露,非但不迷離,反倒顯得十分倔強。
禾靈從雲鏡裡抽出一縷氣力,放入腕上小鼎,半晌确信道:“此人身上靈氣薄弱,沒什麼異常。”
禾靈腕上的小鼎喚作“曜靈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極品法器,可煉化妖魔,鑒别真身。在這之前,他們懷疑那無名氏是邪祟來的。
蔔陽子頓了一下,緊緊盯着小鼎确認一番,這才開了口, “如此甚好。”
諸位長老聞後點點頭,神色都好看不少。
原來是虛驚一場!
……
“這少年倒是天姿極佳,入我門派倒是正好。”不一會兒,有一道袍老者道。
循着動靜,姜止吟朝上看去,這一看便見年約十五六歲的錦衣少年站在階上回過身,不知因着什麼,正賣力朝下揮手。
又聽他的話,這才明白。
原來是在等人。
“師兄,走快點啊!”少年對下又道一句。
隻可惜,他沒得到回應。
然錦衣也不氣餒,反是拍了拍手,直接坐在階上等。似是等的有些無聊,他半拖着臉,開始喃喃說着什麼。他說的認真,沒有注意到,随着他越坐越久,周圍逐漸變了什麼。
注意到他的動作,姜止吟一愣,不由輕輕皺眉。
他不知道登雲梯不能坐嗎?
九百一十九層不管坐下哪層,但凡心神不聚一點便是給了很大機會,稍有不慎,就會立馬墜下雲層。
果不其然,片時錦衣緩慢眨了一下眼,連連打起了哈欠。
姜止吟看得可惜,從前面來看此人确有幾分天賦。
敗于粗心……
藏起憾意,她别開眼。
與之一息的雲鏡裡,方炯覺得怪異極了。
他昨日明明很早入睡,按常理說不該困的,現下卻直接心神蕩漾,頭都要困掉了。
他沉沉又打了個哈欠,末了很大力掐自己一下,這才少了一些困意。
正當這時,視線中心突然出現一雙穿着木屐的腳。腳有些瘦,略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