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瞧着七八十的年歲,雙眼肉眼可見的紅腫,此外,她色如死灰,滿面還清晰可見斑紅和傷痂,細細一看,紅印倒像是不久前剛打的巴掌印。
此時此刻,她杵着掃帚,回視過來。
“你們來此做甚?”
話時,老婦左眼一動不動。
穿堂小風從内吹出。
姜止吟眸光怔愣一瞬,很快明白——她有目盲。
方炯大半個身子幾乎都靠在蒼晚清左臂,本着不漏破綻,他上下扒拉兩下身旁,狀作沒力氣似的慢慢昂起頭、左右拂了拂手,問:“婆、婆…你這是怎麼了?”
嗓音如人,方炯一字一字蹦出來的話,給人聽感完全像是有了上句,随時就沒了下句似的。
他說話時,蒼晚清雙眸隻氣若遊絲飄過老婦身上,無甚多餘反應。
可方炯就不一樣了,說完便好像體力不支,眉眼又垂下好些。
這之後,在老婦看不見的角度,姜止吟瞧見方炯極快點了蒼晚清後臂幾下,幾下不輕不重,該是提醒蒼晚清接下他的大戲,給點反應。
蒼晚清也無甚壓力,餘光裡,在感受到臂上的觸感時,他便略微皺了眉頭,瞧着方炯的眼裡多了些憂色。
姜止吟随後也給了些許擔憂反應,怕不夠,她又道:“阿弟,沒事吧?”
脆聲聲的憂音落地。
老婦瞧着她們的目光炯炯,回了剛才的問題:“我這左眼…有些瞧不清了。”
這個回答隻有寥寥幾字,但隻要靜下心聽的話,就會發現這是一種已經習慣的口吻,就像是曾經也有很多人問她,甚至同樣伸出手去試探她到底是真看不見還是假看不見,過程中,承受者卻自始至終隻有老婦一人,她用最普通的語氣親自揭開自己的傷疤,像人的隔膜一樣,将内外狠狠隔開,表面上還是無所謂的,實際早已變得麻木。
方炯聞言一愣。
……他方才這樣舉動實在是太不尊重老婆婆了。
思緒回籠,他撐起身子,昂起頭重新看過去:“婆婆對不起。”
老婦微妙地停了幾秒,笑了:“習慣了。”
姜止吟從她的臉上辨出些許意外:“阿弟适才多有冒犯。”
她是方炯的師姐,又是此時的長姐角色,自然也不能幹看着。
老婦本以為說句“習慣了”能撫慰到方炯,卻見安慰不成又來一個人要幫着緻歉意,實在無奈:“都是些小事,你們在乎老婆子我的想法,我已經很開心了。”
方炯:“但總歸、總歸是晚輩失禮在先,我若不知錯,心裡對不住您…”
蒼晚清隻在旁邊伫立,正正看着兩人,不知在想些什麼,他手指極小幅度一動。
魍樓不懂。
明明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們又何必給那婦人道歉,就算錯了,那也該是方炯錯了,從頭到尾,姜止吟又有何錯?
人道“不拘小節”,魍樓不希望在任何事上,姜止吟總将自己困于各種繁文缛節裡,她不需要為了别人而道歉,該是永遠的利己。
魍樓心生拮抗,哪裡注意到話題一轉已經回到了正題?
隻靜靜站在原地,什麼也沒說。
還是到了時機,老婦終于問到了重點:“你們為何來此?”
姜止吟耐心同她解釋。
總的來說,方炯的計劃不是很繁瑣複雜,簡單概括來說,就是苦肉計。
具體便是,兄妹三人逃荒,幼弟命不久矣,她和蒼晚清姐弟二人陪同幼弟度過最後時光。
說實話,為了讓這個理由更加成立,她們還特地做了别的準備。
——作為最苦情角色的方炯,他身上還有符合角色的數道病痕。
這會兒聽了她們的境況,老婦收了笑,取而代之的便是如古潭般的平靜,并沒有方炯先前預想的同情之色,更沒有叫她們進去休整的意思。
時值正午,天氣最為酷熱,視線裡,院舍裡隐有花草衆多且值有大樹,看起來很是陰涼。
姜止吟說得最多,一時間瞧着院内竟多了些凡者的渴意,餘光再看身旁兩人,蒼晚清沒什麼多餘的神情,方炯不知是日頭過盛的緣故還是其他,此時已虛着頭枕着蒼晚清的肩睡着了。
一切的一切都說完了,也講清了,老婦卻調轉腳步,踏着絮亂的步子準備回屋。
她回身時,姜止吟心頭默默注意——
如弓弧的身子佝偻至極,腳步仿若河中浮萍,實在很難同她的腿腳已經好了聯系起來。
思索之際,忽的又聽原本要回屋的人,停了步子。
“不嫌棄這死了人,就進來吧。”她說。
因老婦斜着身子問他們,這會兒神情看的不是很明晰,隻聽着她聲音依舊蒼老,無甚變化。
“不嫌棄不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