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五年過去。
盧克斯站在綠意初現的大地上,眺望蒼茫一片。
巨獸、巨怪的足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薄薄的植被。盡管淡淡的灰綠色還很不起眼,人們依舊欣喜地迎接着新生命的加入。任誰都知道,總有那麼一天,這些綠色的草葉将覆蓋整片四方大陸,覆蓋生命聚集之地,覆蓋慘白的骸骨、腥臭的血肉。
就這樣把天與地聯接。就這樣把生與死維系。生命的逝去不再毫無意義,溫柔的軀體化作肥沃的土壤,堅強的靈魂飛上九霄,鑄就永不覆滅的星空。
人們開始稱呼異種姐弟為創世神。女人受神之女相莉莉絲守護,男人則被神之男相蒙拉激勵。女人與男人依偎相伴,攜手度過嶄新的世紀。
即便如此,盧克斯無法忘懷童年的殘酷。他記得神之代行者曾造訪部落,也記得那人打着神的名義割開姐姐與哥哥的咽喉,靜靜注視他的親人流血、哭喊,直到生氣完全消失。
我無法敬仰那樣的神明。盧克斯暗自想着,告别年邁的父母,踏上不複返的旅途。若是在混沌時期,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孤身出行是冒死的愚蠢行徑,十有八九要死在不知名的獸面前,成為部落中的反面教材。
然而在天地初現的當下,他的征途趨于順遂。稚嫩的植物填飽他的胃,矮壯的樹隐藏他的行蹤,愈來愈密集的部落盛情招待這位孤獨的旅客。
盧克斯的信念受到極大震撼。失去親人的悲痛與朝向兇手的憎惡随着時間的流逝、安逸的行程和可愛的邂逅淡去。他變得真正享受起這場旅行。
他接過部落住民授予的草種,沿路播灑綠色的希望,見證嫩綠色的芽片破開深褐色的種皮,牢牢紮根于石塊、骨骸與泥土。
他領受流浪者的忠告,躲在凹陷的峽谷裡,驚奇地觀賞狂風暴雨和塵土飛揚,觀賞雷鳴閃電與鳥獸驚飛,觀賞日落與日出、潮汐湧動。
他走進人際罕見的山脈,擁抱皚皚白雪、爛漫春光,新生的松鼠與羽鳥好奇地打量着兩腳獸。而他也欣喜地注視着它們。這片大陸終于有了溫和的動物,它們不必滿覆鱗片、尖刺防禦天敵,也沒有利爪與攻擊本能,能與人類和諧共處。
盧克斯深受感動,跪伏在浩瀚星河之下。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遼闊的世界,因而感知自我的渺小。個人的不幸遭遇和這世界的成長相比,實在過于微不足道。
同時,盧克斯又深感孤獨。因為在這樣浩蕩的星空下,他卻始終無法擺脫遊離在外的孤寂,再次确認了姐姐與哥哥的缺席。
矛盾的情緒反複折磨着青年,驅使他時而歡喜時而流淚,又欣慰又嫉妒,揚起的臉龐上濕漉漉,不知是夜露還是眼淚。
就在此時,映照星空的湖泊被撕裂。
被稱之為創世神的莉莉絲騰空而起,水珠接二連三從她曼妙的曲線上滾落,化作斑駁星點,重新融入深色的山湖裡。
“是誰?”
沐浴中的創世神疑惑地歪頭,梳理着焦糖色的長發。往日蓬松、輕盈的波浪發絲如今吸附大量湖水,安安分分地貼服在她嬌小的臉蛋兩側,無意間勾勒出她精緻的下颌、臉頰。
盧克斯失神地望着星河中的美麗女神,隻覺得靈魂與身體同步失去了重要的事物,視線再也無法轉移。
好在莉莉絲當人的歲月不是很長,還沒來得及學會“冒犯”和“羞恥”。她随意地撩動焦糖色的長發,金棕色的眸子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輝,凝視着突兀的闖入者,重複自己的問題。
“你是誰?”
盧克斯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忘記呼吸,渾身上下憋得疼痛。他一邊劇烈喘氣,一邊堅持念出自己的名字。
“我、我是盧克斯。”
這個名字同樣和年輕。事實上,距離四方大陸大多數原住民學習文字以來,才過了兩三年。神之代行者足迹遍布大陸,每至一處便要取走一些東西,留下另一些東西。
他取走了盧克斯哥哥和姐姐的性命,留下了文字與語言的啟蒙。
他也取走了附近部落其他的少年少女,留下了足以抵禦冬日的口糧與新生的草種。
他還曾取走部落族長的雙眼,交換一枚神奇的火種。火種遇水不滅,遇風不止,熊熊燃燒,溫暖着盲眼族長和他的族人。
盧克斯因此獲得了一個諷刺的名字。“盧克斯”一詞的發音源于一種勇猛的巨型犀牛,而名為盧克斯的男子卻沒能救下哥哥、姐姐,甚至無法與罪魁禍首對峙。
這些棱角分明的愁緒在這一瞬盡數瓦解,留在男人眼裡的隻有無限溫柔。
“我叫盧克斯,你呢?”
盧克斯情不自禁走上前,跪坐在深色湖泊邊緣。
莉莉絲第一次遇到這樣大膽的人,也止不住好奇,緩緩撥開水面遊向岸邊。她悄悄從水裡伸出小手,搭在盧克斯的手背上,輕聲回答。
“我是莉莉絲。你好,盧克斯,很高興遇見你。”
盧克斯明明跪在踏實的土地之上,魂魄好似一飛沖天,懸浮于九尺高空間。他暈乎乎地咧嘴,做出不像話的笑,結結巴巴找話題。
“你、你好,莉莉絲。你的名字和你一樣動人,就像創世神似的。啊,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就是我的創世神,你創造了我的心靈。”
甜蜜的話語逗笑了莉莉絲。她不由掩嘴咯咯笑,直白地告訴眼前的傻男人。
“我不是像創世神。我就是創世神莉莉絲。歡迎你的到來,我可愛的、可愛的子民。你有什麼願望嗎?我可以幫你實現。”
盧克斯愣愣盯着她妍麗的笑臉,喃喃開口。
“我希望……我希望永遠和你在一起!”
年輕的創世神為此震驚,接着扭扭捏捏推辭。
“啊這……這個願望有一點難。你能換一個嗎?”
盧克斯不禁有點兒失望。他舔舔唇,不好意思地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