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後的許多年,每每回憶往事,李澍都覺得這個春天是他上大學後最快樂的時光。
在登山協會,一切都變得簡單、純粹。訓練是艱苦的,三月時有大風沙塵,但都不能阻止一群年輕人夜跑的腳步。
領跑的是體力驚人的佼佼者,操場上跑十幾二十圈依舊步履輕盈、呼吸自如。隊伍自然被拉長,分成三五成群的梯隊。
最初李澍甚至跟不上黎曉唱幾人的女生第一梯隊,時常跑到喉頭鹹腥。但秋去春來,他的位次不斷前進,隐隐有加入領跑陣營的趨勢。
這不過是熱身,跑了二十圈,接下來還有各種魔鬼的力量練習在等待。攀岩隊選拔|出來的種子選手們,額外還有每周兩次的岩壁訓練。
所有人紀律嚴明,認真守時。幾位老隊員一掃當初帶大家入門時的嘻嘻哈哈,氣氛嚴肅起來。
李澍回到寝室才覺得腳步凝滞、身體沉重,撲在床上就像焊住,隻想一動不動。
但他還是會掙紮起身,洗漱沖澡——他清楚記得假期裡兩位堂姐的話,“一個男生怎麼打扮不是最重要的,首先要幹淨!勤洗衣服勤洗澡,哪怕出汗也不會是臭烘烘的。”
這句話,李澍聽進去了。他不想臭烘烘的出現在同學還有……隊友面前——嗯,就是這樣的,他如此想。
當然,胡子也是要定期刮的。
二十來歲的男孩子,身體被迅速雕刻出細膩流暢的肌肉紋理,沒有贅肉,也不是虬結壯實的大塊頭,強健、勁瘦。
他自己不覺得有太多變化,出門依舊是戶外沖鋒衣、深藍色牛仔褲和運動鞋,但身姿挺拔,走路有風,整潔、安靜地坐在圖書館裡,也是能讓人一眼就注意到的男生。
他無暇多顧,是因為除了訓練,學業依舊充滿挑戰——别人隻學一門高數,他們專業卻要拆成若幹門細分内容;基礎編程課也已展開。
此外,他還要擠出時間去做家教——輔導一個高二男生的數學和物理。優異的高考成績和有條理的細緻講解,無疑成為家教優厚回報的背書。
盡管忙到飛起,但李澍開始感到身處大學校園的快樂。體能和精力都在不斷提升,可以更專注地應對更高強度的訓練和學業。一旦入了門,和教授們也可以有來有往地讨論,如同岩壁上需要不斷嘗試才能攻克難點,所有挑戰和辛苦也成了樂趣。高考之後,他又一次發現,身體裡還蘊藏着未曾挖掘的潛力。
更何況,一起在岩壁下訓練的時光不僅是磨砺,也是他快樂的源頭。
大家一同學習攀登和保護的技術要領,讨論熱烈、相互信任,如同将性命托付給彼此。一條線路反複研究,也從别人的動作中獲得靈感,如同課堂内外大家對着難題各抒己見。
黎曉唱和他說:“你知道嗎,在英文裡,抱石的一條線不是叫route(線路),而是叫problem(問題)。解題問題需要體能,也需要思考,很有可能大家的解題方式還不一樣。”
方拓來幫忙洽談岩壁換點的事項,又訂了幾條新線路,看李澍爬了兩趟,對技術動作細節加以點評指導。
李澍這次謙遜很多,不像第一次見到方拓時那麼生疏别扭。
方拓笑眯眯看他:“小夥子不錯,幾個月進步很大啊。”
李澍真誠道謝:“還得多謝拓哥,前段時間一直在看你爬線的視頻,模仿着來,很有幫助。”
“哦,那你要多謝你曉唱師姐啊,她非得讓我爬兩遍錄下來。”方拓看看他,又看看黎曉唱,笑容别有意味,“這才是真正有心的人。”
黎曉唱忽視他的揶揄,懵懂應道:“對啊,因為你們身體條件相仿啊,這樣進步最快啊。”
“哦……”方拓應了一聲,依舊笑着,“我覺得,小澍有前途。”
在岩壁訓練完,一起哼着歌走在回去的路上。衆人邊走邊聊,說着到了四月天氣轉暖,可以組織去白河或者十渡野攀。
湖畔有夜風送來的幽香,黎曉唱帶着衆人走到一片蠟梅樹旁,踮着腳嗅着黃色的花朵。
有隊員走過去,攏起手指,向着鼻子輕輕扇動,被大家笑為實驗做多了,到哪兒都不忘扇聞法。
還是淺淺的春意,夥伴們抱怨北京的春天太短,但在李澍看起來,和擁有漫長冬季的家鄉比,北京的春天已經足夠從容。
水塘邊的山坡上,亮黃色的花枝如瀑布般沿着山石傾瀉。黎曉唱難免又給幾人科普了一下,如何分辨迎春和連翹。老隊員們表示,每年聽她說一遍,大概能記得。幾個新隊員饒有興緻跟在後面,聽她解說。
“這兩個一個六瓣,一個四瓣,很好分。”她說,“薔薇科才真是變态。”
隊友老吳說:“還以為動植物相關的你都懂。”
黎曉唱謙虛:“植物我也就認識常見的。薔薇科裡各種雜交,還有層出不窮的園藝品種,真分不清。”
老吳問:“那校園裡的動物,你基本都認識吧。”
“那……倒也不是。哺乳動物和鳥認得比較全,魚類和昆蟲的話,常見的也還行吧。”
有新隊員問:“校園裡都能看到什麼呢?”
說到校園裡的各種動物,黎曉唱便停不下來:“這個園子雖然也是人工修葺的,但又不全是生硬的草坪和水泥固化的池塘,有起伏的小山坡,相對自然生長的本土植被;有縱橫的水道、淤泥堆積的漫灘,像一個小濕地……”
她踢了一腳路邊的落葉雜草:“沒有這些,也不可能見到刺猬,冬天它們可能就躲在某個落葉堆裡睡覺呢。現在還是初春,慢慢會越來越熱鬧,過些天好多鳥兒就回來啦,到時候……”
李澍跟在後面,聽得專注入迷。不僅因為陳述的人是黎曉唱,而是在她娓娓道來中,一個不同的校園畫卷在他腦海中徐徐展開。
除了大家關注的流浪貓,還有膽大包天在貓碗裡覓食的喜鵲和灰喜鵲;
有春天拆樹皮秋天嘴裡塞松塔的松鼠,夜裡在食堂路邊飛奔的黃鼠狼;
有競争不到配偶隻好尋找好基友的鴛鴦,在池塘水面飛掠而過的羽毛亮麗的翠鳥;
遷徙萬餘公裡、可以邊飛邊睡甚至連交|配也在空中完成的雨燕,身為猛禽卻在校園裡育雛的紅隼和鷹鸮;
還有一隻小鳥,曾牽動北京所有觀鳥愛好者的心——本應出現在歐亞大陸西側,卻奇迹般現身北京校園的歐亞鸲,也就是知更鳥。
黎曉唱說,也許是天氣影響,也許是先天基因,讓某些小鳥偏離了它們原有的遷徙路線。
這種偶然出現在傳統分布區之外的鳥兒們,有一個專門的稱謂,叫做“迷鳥”,
若幹年後李澍去美國讀博,也在校園裡找到了觀鳥的同好,第一次見到了北美知更鳥。
他在網上稍作查詢,便知道盡管名字相似,但這不是黎曉唱當時心心念念、說如果早點入學就能看到的那一種:
歌聲悅耳的紅胸脯小鳥知更鳥Robin在英國倍受喜愛,飄洋過海抵達新大陸的英國人或是為了纾解鄉愁,便将同樣紅色胸脯的鳥兒稱為北美知更鳥American Robin。
因為想念,便尋找替代品,這是多麼常見的心理啊。
可它畢竟不是你最初心心念念的——那隻偶爾出現的迷鳥。
如果一個對鳥類學知之甚少的人,在北京某年秋冬偶爾邂逅胸前燃燒火焰的知更鳥,會不會以為,這種相遇隻需要一點點的好運氣?
卻不知,它隻是偶爾路過你的世界。
李澍當時對未來沒有多做猜想,他還沉浸在重新發現自我的喜悅和興奮中,隻覺得學業和生活重上正軌,非常滿足于每日排滿的行程表。
在他上機課那天,還常常可以在食堂遇到黎曉唱,一起吃過晚飯,并肩走向相近的兩個教學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