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日,真的下了一場雨。
此前風沙飛揚,空氣似乎都染成灰黃色,此時被一場春雨蕩滌幹淨。城市換了個樣子,國槐、銀杏、槭樹、法國梧桐……這些在李澍北國的家鄉都不生長,所以他第一次見到它們春來時嫩葉新鮮翠綠的樣子。
哪怕在淺灰色的雲下,那綠色都如此明亮,讓人覺得心裡都開闊起來。
山桃、山杏、玉蘭、早櫻、晚櫻、西府海棠、碧桃、紫藤……李澍跑步時經過校園的各個角落,便也會想起黎曉唱指認給大家的那些花樹。
她總說自己植物認得不多,但校園中常見的觀賞類植物,她都叫得上名字,說自己是“以貌取樹”。
在柏油路上跑個三五公裡,将将算是熱身。他又來到操場,拉練了幾個接近全速的四百米。
心髒劇烈跳動,雨水順着臉頰滑進嘴裡,有點鹹,齒間也有些發酸。李澍胡亂摸了一把臉,看時間,400米用時1分02秒。
應該進不了個人賽的前八,而去年全隊的4乘4接力成績是3分52秒……平均每個人58秒,還要再提高啊。
他在場邊踱步放松,想着到運動會還有幾天,如何分配訓練時間,不禁有些焦躁。想喝口水潤潤喉嚨,不小心嗆了一口,拍着胸口咳嗽起來。
有人小跑過來,還隔了幾十米,就大聲喊他:“李澍!”
她腳步輕盈,大步跨過積水,一件淺紫沖鋒衣,風帽兜在頭上,七分緊腿運動褲,不用說,就是黎曉唱。
李澍和她打個招呼,一張嘴灌風,又咳了起來。
黎曉唱連忙給他捶背:“訓練差不多就行,還有一周多,調整一下狀态,可别受傷。”
“沒事,水喝急了。”他又咳了一聲,“一會兒再跑兩圈。”
“你在掐表?”黎曉唱看他T恤濕透,知道他已經跑了不短時間,胳膊上一層細密的水珠,不知道是雨還是汗,“鞋都沉了,再掐也不準了。”
李澍還想說些什麼,黎曉唱拽他袖口,催促道:“快回寝室,飛速換個衣服,我接到線報,帶你去看好玩的,去晚了不一定在了!”
李澍看她沒跑步,但臉頰紅撲撲的,劉海貼在額頭上,問:“又去爬樓梯了?不練3000了?”
“嗯。”她點頭,“3000米就那樣吧!運動會,重在參與。”
“我好像,要拖院隊後腿了。”李澍略顯黯然。
“你認真練習,自己做到最好就可以。”黎曉唱拍他肩膀,“啪唧”拍了一手的水,“如果你不參加,他們今年都組不了隊;再說,場上有對手較勁兒,一定比自己跑成績好!”
李澍略沉默,聲音有些艱澀:“就是覺得,和師兄們比,還有差距。”
“嗐,想太多了。”黎曉唱聳肩,提了李澍大三師兄的名字,“他我知道啊,剛入學的時候也沒這麼能跑,後來在跑協練得特别多,每次我們來操場跑圈都能碰到。那别人跑步的時間,你還練習攀岩了呢,時間用到哪兒,都是會顯現出來的,對吧。”
李澍點頭,但内心還是想:不能輸,至少,不能成為接力四人中最弱的一環。更何況,自己已經接下了最後一棒的重任。
當時為什麼……那麼沖動呢?
黎曉唱看他還是蹙着眉頭,莞爾道:“就好像你專業課,上學期期中還擔心退學,期末不是考得還可以?那剛開始,我還以為我概率統計以後都很難及格呢。”
李澍看她大大咧咧的樣子,奇道:“你都不着急嗎?”
“急啊,特别急,但是也得一點點進步,隔段時間能看到自己的提高就好。”
李澍由衷道:“師姐總這麼樂觀。”
她歡快地笑起來:“也不全是樂觀,我是吃癟吃得多,經常被打擊得不行。但那句話怎麼說來着,What doesn’t kill me makes me stronger!”
過了兩個路口就是李澍的宿舍樓,他飛快換了衣服,又加了件外套,想了想,拿了挂在架子上的折疊傘。
黎曉唱看他帶傘出來,擺手道:“不用不用,把你的帽子戴好,雨不大!”
綿密的細雨的确漸漸收攏。兩人穿過滿是泥土清香的草坪,走到湖畔的山坡附近,沿着石闆路繞過去,看到有人穿着雨披,正從林間走出來。
黎曉唱招手,低聲打招呼,開心地介紹:“這是小林老師,認鳥高手。”又問,“還在嗎?”
小林老師颔首:“在,還在。”
李澍看兩個人,又想起曾在校園路邊瞥見“抗日戰争聯絡點”,覺得他們像年代劇接頭一樣。
“什麼還在?”他問。
黎曉唱賣了個關子,帶他走到樹下。她撿了塊石片,在地上撥弄着什麼。
李澍詫異:“不是說觀鳥?”他擡頭看了一眼,松柏上似乎沒什麼動靜。
黎曉唱仰起頭來,臉龐圈在風帽裡,看起來小小的,更顯得眼睛閃閃發亮。她遞過石片,笑得有些狡詐:“小澍,想知道遇到了什麼,當然是自己剖開看。”
李澍此前聽她講過若幹次在野外的工作經曆和《時間簡史》的笑話,看她在樹下撥弄,一時猶豫,下意識蹙眉捂鼻,後退半步。
黎曉唱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石片塞進他掌心。
李澍:……
他隻能硬着頭皮,勉強彎下腰。她單膝蹲在前方,笑意盈盈,眼裡閃爍着惡作劇般的頑皮。
“想什麼呢?這麼看能看出個一二三?”她不斷慫恿。
地上一個不大的小圓球,黑褐色,看起來就……李澍捏着石片,不想看。
怎麼也得給他一隻手套,哪怕套個塑料袋也好吧。
黎曉唱看他半蹲又站起,皺着眉頭下不了手的樣子,陰謀得逞般笑了起來。她還要壓低自己的聲音,憋得有些辛苦。
“你以為我讓你‘簡史’嗎?”她搡着他起身,“你看!”
李澍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隻看到深褐色交錯的枝幹。他茫然:“看什麼。”
“順着我手指的方向。”黎曉唱踮腳,盡量接近他的視角,手臂伸直,幾乎貼在他臉頰上,“那個向西分叉的樹枝,緊挨着樹幹的地方。”
“沒什麼啊。”
“那片顔色稍淺的地方,你仔細看。”她語氣着急,聲音依舊壓得低,“那是它的肚子啊!”
他順着她的指尖看過去,目光沿着樹幹逡巡。
那片顔色稍淺的樹皮,閑閑地,睜開了一隻眼……它居高臨下,伫立睥睨,個頭不大,倒是神色倨傲。
“貓頭鷹!”李澍福至心靈,想到黎曉唱曾經在夜裡說起的“那麼早就回來了”。
“東方角鸮,也叫紅角鸮。”黎曉唱開心,“别看人家長得小,也算猛禽,國二呢。”
李澍從沒在現實中看到過貓頭鷹,也說不出的喜悅。
黎曉唱遞給他一副小望遠鏡:“有點萌是不是?尤其歪頭看你的時候。”
它羽毛上的花色紋理都和樹皮肖似,在望遠鏡中才能看到一小簇絨毛在風中輕擺,眼睛睜開時,臉龐真的像一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