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一人時,江玦回想昨夜,乃至這一段時間以來自己的種種反常,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心跳又重新躁動不安。
過春燒是個正經名字。
到底哪裡不正經?
江玦宿醉頭疼,猛地喝了一口冷茶,将心頭浮動的亂事一概掃空。
“砰”的一聲,茶盞被重重擱到案上。然而不出片刻,江玦又執起茶壺倒第二杯、第三杯冷茶。
直喝到茶壺見底,木門脆響兩聲,江玦問:“誰?”
門外人忸怩作态:“江公子,是我呀。”
讓江玦一大早喝冷茶的始作俑者。
冷茶到底還是有點作用,江玦回話帶了幾分涼薄:“何事?”
李靈溪貼門說:“你在窗外放藥盒子,這麼多種藥,我如何分辨?”
江玦不做标記,全憑記憶。他的藥盒也好,乾坤袋也罷,通常隻有自己和繆妙能準确地從中找出東西。
沈煙煙話落,江玦把門打開,徑直走去窗台下取了藥盒,拿出止痛的那一種遞給她。
正要回房,沈煙煙又追上來說:“這麼大一顆丹藥,得化在水裡才能吃下去罷?江玦,你不如請我喝杯茶。”
江玦說:“沒有茶。”
沈煙煙似是遺憾道:“好罷,我隻能去茶廊吃了。”
說完,她還真的沒跟進房。江玦在榻上盤膝靜坐,閉起眼睛,念過好幾次清靜經,才放松身子,長出了一口氣。
不到半柱香時間,江玦出現在茶廊盡頭。
繆妙不知去了哪裡,隻剩裴允孤零零地舞劍,燕辭秋眼巴巴看着。廊下,李靈溪吃完藥,坐在美人靠上撥弄茶粉。
江玦走過去,看見嫩綠茶粉平鋪于食案,上邊還寫了字。
李靈溪愉悅道:“江玦,你看。”
一個“玦”字。
李靈溪明眸透亮,把少女心動演得浮誇,江玦願意信,就真是白日撞鬼了。
裴允腳步漸漸接近,江玦把茶粉倒回茶盅裡,毀了沈煙煙的“大作”。沈煙煙便擡首癟嘴看江玦,仿佛受了什麼委屈。
江玦垂睫說:“喝茶就喝茶,别糟蹋食物。”
裴允出劍,朗聲道:“阿玦,比一場。”
李靈溪偏頭看裴允,見他手握重劍,紅色長袖用黑布條綁起,交纏打結的方式和姒容一模一樣。
江玦轉身,抱拳道:“請裴仙君賜教。”
李靈溪蓦地打起了精神,期望看見長生訣和雲水劍的比試。
橫雲裂出鞘,舞的确是雲水劍式。但裴允身法沒有一點長生訣的影子,李靈溪看了半晌,大感失望。
姒容根本沒教長生訣。
李靈溪隻好專注于看江玦,把雲水劍法的一招一式都記在心裡。她從小記憶力超群,少時初學劍,見過一次的劍法就能模仿個一二。然而不成體系,如今還是以羅青冥傳下來的煙羅魔劍為主。
雲水劍法輕靈敏捷,相較之下,鳳箫劍法粗犷豪邁得多。江玦手握橫雲裂,滿貫靈力讓長劍宛如金色遊龍,有穿天裂雲之勢。
李靈溪看得入迷,連燕辭秋挪到自己身邊了也不知道。
燕辭秋說:“你身上好大的酒氣!背着我們偷偷喝酒了嗎?”
李靈溪目不轉睛道:“跟江玦喝的。”
燕辭秋嘟囔:“奇怪了,江師兄以前不愛喝酒。阿妙也不管管……對了,阿妙去哪了?”
李靈溪說:“不知。”
燕辭秋見李靈溪不搭理自己,更覺無聊透頂,要去尋糕點來吃。他問沈煙煙吃哪種,沈煙煙一句“不喜甜”就把他打發了。
他挑着糕點自言自語:“師妹愛吃棗泥糕,多拿點。師兄愛吃龍井薄荷糕,這麼清淡,還不如直接喝茶呢。江師兄也不愛吃甜,那就拿些鹹玫瑰酥、鹽乳酪……”
不久,燕辭秋去而複返。
等江玦和裴允比完劍,一道往他們這邊走時,李靈溪突發奇想似的問:“辭秋,你這可有丹朱棋?”
燕辭秋眼睛一亮,嬉笑道:“有啊,你要和我下棋?不過棋就是棋,棋祖名為丹朱,你不用說丹朱棋,我也知道是什麼意思!”
李靈溪但笑不語。
燕辭秋取了棋回來,兩位師兄已坐下喝了一會兒茶。
“來,觀棋不語啊,我和煙煙對弈。”
李靈溪面前一四方桌子,桌上放梨木棋盤,分布墨玉、白玉棋。
燕辭秋執黑棋,落子不假思索,下得既快又聰明。李靈溪初時謹慎,讓燕辭秋以為她不善棋藝,心中一得意就更不會深思了。
裴允在旁看得直皺眉,開始頻頻喝茶,企圖提醒燕辭秋。但燕辭秋一往無前,最後果然落了個滿盤皆輸。
“咳……”裴允嗆了一口茶。
燕辭秋嚷道:“什麼?!你何時做的局,我竟一點也看不出來!”
李靈溪抿口熱茶,瞥一眼裴允說:“丹朱奕譜第二卷第一篇,你沒學過,讓師兄教你啊。”
燕辭秋氣惱道:“沒看過,誰下棋按棋譜來?”
江玦若有所思,接話道:“丹朱奕譜,據說是丹朱率三苗軍與帝舜作戰時,受軍陣啟發而作的奕譜,奕譜也是兵譜。”
燕辭秋雖不愛讀書,丹朱的故事還是聽過的,鄙夷道:“丹朱不是輸了麼,他寫的奕譜有什麼可參考的。”
李靈溪說:“史記丹朱為帝堯長子,不肖,民舉舜為帝。丹朱率衆反之,雖大敗而稱帝,與虞舜同葬蒼梧山。其中矛盾之處,恐怕不是一句輸赢能定論。”
沈煙煙布局,江玦中途加入,與之一唱一和。裴允已經明白他們的意思,唯有燕辭秋還滿頭霧水,并不知道自己身處局中。
“丹朱虞舜跟我這棋有什麼關系?”燕辭秋急躁道,“不玩了!
說罷氣鼓鼓地坐到一邊去,掰了一塊棗泥糕塞進嘴裡。
李靈溪說:“弈雖小道,可以喻大。”
江玦起身,說要去找繆妙,燕辭秋立馬披上外衣跟他走:“繆丫頭還沒吃早飯?真不知道她怎麼了,要把自己餓死不成。”
裴允沒說什麼,默默把棋局打亂,請沈煙煙來跟自己比。
落下第一子,裴允悠然說:“辭秋性子急,從執棋落子就能看出來。但他為人真摯,平日裡愛争辯,也隻是逞口舌之快而已。”
李靈溪似乎心不在焉,但回話滴水不漏:“辭秋純真,是天賦,也是弊端。”
裴允落第二子,話鋒一轉道:“我自幼父母雙亡,在叔父家磨豆坊做工,屢遭打罵。六歲那年冬天,我被叔父遺棄在洛城外,凍得隻剩一口氣。是柳夫人把我帶上山,喂我藥粥,救了我一命。柳夫人早逝,燕掌門待我如親生子,讓我拜入首席長老紫鄞道人門下。他們的恩情,值得我以命相報。”
以命相報,勿論區區帝位。
李靈溪落下一枚白棋,随即笑道:“能悔棋嗎?”
裴允大度道:“請便。”
李靈溪當即悔了一棋,“裴少主能容人,連悔棋都肯。若我是你,定然大喊‘落棋不悔’,趁機殺對方個片甲不留。”
裴允落了第三子,“鳳箫門與長生門相似,都是容人之地。所以師尊從玉蒼仙域離開,最終選擇在韶都山落腳。沈姑娘,你也曾是長生門弟子,我想,你一定與我師尊一樣,有長生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