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送走花滿樓的父親和幾位哥哥後，天色已近黃昏，卻未黃昏。

百花樓燃起了燈，花滿樓的花花草草也到了該休息的時候。

木葉的清香被晚風送來，蓋過了百花樓裡的花香，倒讓人生出了幾分甯緻祥和歲月靜好的錯覺。

花滿樓的臉在跳動的燈火下，顯得更加溫潤、柔和。

他在桌邊坐下，正欲給祝向雲斟盞溫水，不料祝向雲忽然湊了過來，盯着他的臉龐看了半晌。

“你是不是想問我和你父親說了什麼？”祝向雲回到位置上坐好，順道給花滿樓添了盞溫水。

花滿樓握着杯盞，溫水的熱意通過指尖傳至心尖，溫和又暖人心脾，自失一笑：“花某并非好奇心過重之人。”

“花某……”祝向雲輕輕咀嚼玩味這二字，忽而一笑：“我們既是朋友，又至于生分至此？”

花滿樓指腹摩挲着杯緣，笑着問：“那祝姑娘覺得應該如何？”

祝向雲擡眸，露出一抹清清淺淺地笑來：“花花。”

君子手中的茶盞一下沒穩住，盡數灑了自己一身。

夜裡晚風微涼。

百花樓的窗扉大開，涼風吹來，令花滿樓的理智有瞬間失神打了一激靈。

他似乎明白了他父親會笑得如此開懷的緣由。

“你沒事吧？”看着對方被打濕的衣擺，祝向雲不由得皺起眉來，遞過去一方繡着蘭花的素帕，“抱歉，先擦一擦。”

起初她隻是想逗逗花滿樓，而且花滿樓實在太過守禮，讓她生出一種客套疏離的錯覺，這樣的相處實在不像是朋友之間應有的狀态，想要快速拉近朋友之間的距離，有一個親切的稱呼再合适不過。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對“祝姑娘”這個稱謂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總有一腳踏進舊時代并且被舊社會的思想和荊棘緊緊纏繞住，迫使她忘記自己究竟是誰，忘記自己究竟來自何處，讓她的血肉和靈魂漸漸被這裡同化。

她并不喜歡這樣，尤其是她的朋友也這樣稱呼她。

她甚至有點厭煩這樣的稱謂，但又因為時代的原因，又不得不做出部分妥協。

瞧着花滿樓衣擺濕透的模樣，祝向雲也露出了難受的神情：“你先去換件衣服吧。”

花滿樓接過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漬，溫聲道：“好。勞煩祝姑娘在這裡稍等花某片刻。”離去的背影多多少少帶了些許狼狽。

祝向雲忽然覺得，花滿樓的溫柔當真是令人無處補熨帖，這樣溫柔的人，若是……隻能對她一個該有多好？

一想到這，祝向雲當即抽回神思，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福生無量天尊，罪過罪過！

蒼天在上，她真的不是變态！！！

她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駭得接連喝了幾盅水，視線也不敢肆意亂逛，隻望着杯盞晃晃蕩蕩的水紋，恰如她此刻的心緒，起起伏伏，沒有定點。

花滿樓不好讓她就等，動作麻利換完衣裳鞋襪，連那墨發上對應的發飾都未來得及更換，就出了門。

祝向雲聽見腳步聲後，才平緩下去的心緒又開始飄忽起來，窗外樹影浮動間，卻令她感到一絲莫名的拘束之意。

花滿樓的步伐漸漸放緩，準确無誤地落座至祝向雲對面的位置上。

“勞祝姑娘久等了。”君子臉上看不出任何其他情緒，隻有一片溫和的笑。

祝向雲深深呼了一口氣，緊張的心緒總算被平複下去：“什麼？”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擡頭入眼便是一張清俊溫柔的臉，如同冬日檐上新雪初霜，清風從小樓窗戶處跑來，勾起一縷發絲與發帶緊緊纏繞至一處，往後飄轉，落在梨花木的扶椅上。

她突然生出了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她想将眼前的人藏起來，無論外間的月色多麼動人，他眼裡、心裡唯一的月色隻能是她。

一陣清風拂過，喚回了祝向雲神思，她又抽了自己一嘴巴子。

想她一堂堂三好青年，如今滿腦子隻剩污＊穢的想法，簡直愧對祖國和人民。

畜生啊畜生，她怎麼能有這種危險的想法。

限制公民人身自由是犯法的，即便身處古代，也不能做出違法亂紀的事來。

她忍不住唾棄自己，她哪裡來的膽子對花滿樓生出這種龌＊龊不堪的心思呢？

罪過啊罪過！

一定是昏迷的時間太長了，把腦子給燒壞了。

"祝姑娘——"花滿樓自然聽見了她那很清脆的一巴掌，急忙起身察看。

“那個……”眼見花滿樓朝她這邊走來，祝向雲連忙起身退至窗子邊，“你……你先坐下，我沒事。”

她一臉戒備地盯着花滿樓：“方才的事，是我冒犯了你，你若不喜歡，便當做沒發生就好。”

花滿樓愣在原地，眼睫下垂，掩下心底的慌亂：“沒有，我很喜歡。”

他隐隐感覺，有什麼事已經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她在怕他？

為什麼會怕他？

難道是因為稱呼那件事嗎？

他并不介意，甚至有些欣喜。

祝向雲緊緊靠着窗子，心下一團亂，藏在袖子下的手忍不住發抖：“你先坐下，成嗎？”

花滿樓依言尋了個位置坐下，一股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他一直關注着祝向雲的方向。

“抱歉，我隻是想到了一些事情，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身後是溫柔的月光和清風，眼前是令她生出難以啟齒之心的君子，她隻得極力壓下心中貪戀，沒話找話地掩蓋住心跳如鼓。

“今日之事，是我冒犯再先，你切莫因此陷入自責，也勿放在心上。”她緊張到咽了咽口水，“我覺得我需要幾日重新考量我們之間的關系，三日，隻需三日，到時候我再和你解釋緣由。”

心緒亂作一團，一時間讓她也分不清楚自己這般究竟是因為調戲了花滿樓而愧疚，還是因為她對朋友生出了男女之情。

她對此也不敢輕易下結論，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得很低。

“實在抱歉，我真不是有意的。三日之後再會。”說完，便撂下貼身攜帶的匕首放在桌面上，翻窗往外跑去，“此物便當做信物，三日後我再來取。”

凜冽的風聲于耳邊簌簌而過，祝向雲壓根不敢回頭，絕妙的輕功在此刻卻顯得分外狼狽。

兩日過後。

深夜，風微涼，百花樓的屋頂多了兩道人影。

“你是說因為她給你取了一個親切的稱呼，你一時失了手，打濕了衣裳鞋襪，等你換完衣服出來，她不知為何突然對你保持距離，然後還說出了一些令你無法理解的話？”聽完花滿樓的講述，陸小鳳成功地概括了事情發生的始末。

他抿了一抿嘴裡酒，手邊還放着一壇還未開封的美酒，祝向雲帶來的酒後勁的确夠大，讓他整整醉了兩天一夜，醒來後他原本是要找小姑娘好好說道山神廟那一遭，結果就被花滿樓拉着上了屋頂談心。

陸小鳳摸了摸已經長出青色胡茬的下巴，略微思索了一番，問道：“所以，你就這樣任她離開了？”

花滿樓點頭，臉上還是帶着溫和的笑意：“或許是我唐突了她。”

陸小鳳從中品出了不對勁：“我這還是頭一次見花公子這般魂不守舍的樣子。”

花滿樓搶過他手裡的酒，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見陸大俠如此狼狽。”

“真就這麼喜歡？”陸小鳳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道。

花滿樓沒有說話，隻是笑了笑，但他眼角滑落的淚已經替他回答了陸小鳳的問題。

陸小鳳此刻卻是提不起一點喝酒興趣，他這位朋友已經兩次陷入情網，第一次就是欺騙，第二次還是花滿樓自己先動心，無一例外，兩次都沒有好結果，他真怕花滿樓今夜過後會直接選擇出家。

他倒在屋頂上，感歎道：“花滿樓啊花滿樓，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為自己想想。”

花滿樓仰頭喝了一口酒：“陸小鳳啊陸小鳳，你什麼時候才能不為别人操心。”

話一說完，他們都笑了。

他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又何必強求。

“陸小鳳，花滿樓——”

“西門吹雪——”

陸小鳳擡眼望去，一旁的屋頂上突然多出了一道白衣如雪的身影，衣袂飄揚間，那人似乎多了些人間煙火，若不是那柄烏鞘長劍，陸小鳳差點沒認出來的人。

西門吹雪凝視着陸小鳳，他的眼中卻多了分暖意：“許久不見了，陸小鳳。”

“西門莊主。”花滿樓放下酒壺，一臉溫和。

西門吹雪點點頭，将手中提着的幾副藥遞了過去：“她要的藥材，我找齊了，還煩請轉交給她。”

陸小鳳挺直身來，替花滿樓接過了藥材，問：“你的傷好了？”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西門吹雪笑道，似乎想起了什麼很高興的事。

陸小鳳一臉狐疑地盯着西門吹雪：“不對勁，你很不對勁，莫非是發生了什麼好事？”

西門吹雪望了陸小鳳一眼：“葉孤城也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