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洛陽離雲南的距離,若是騎馬少說也得花上七八日,因着輕功的原因,待祝向雲晝夜不息趕到昆明時,也不過才花了三四日。
她揉了揉太陽穴,但願她這麼折騰下去,不會英年早逝。
在祝向雲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她和幾個朋友向學校遞交了一份為期三個月的外出申請書,她們選的地點剛好是昆明。
盤龍寺裡有一棵很罕見的“紅懷抱子”梅花,一簇簇梅花中還藏着一朵小花,不過聽聞那是一株元代所種的古梅。
可惜她們選擇的時間是三月份,沒能見到梅花的綻放和謝幕。
六月份的昆明正是多雨的時節,山霧漫漫,細雨朦胧,下下停停,卻并不使人厭煩。
撐得一把油紙傘,行過一片山林,入眼便是一條山間小路,因着下雨,路面泥濘,鞋面也沾了不少泥點子,難走得當緊。
往前行了片刻,總算得見三兩房舍和袅袅升起的炊煙。
祝向雲推開圍在屋舍周圍的竹籬,收了傘敲了敲門,她手裡還抱着一束花。
屋内出來一個穿着粗衣麻布制成衣裙,一頭靓麗的烏發用方巾包裹起來,單從雨幕中也能知道這個女子是個不錯的美人。
“你來了?”這聲音無比溫柔優雅,聽得人精神一振,“快些進來吧。”
得到屋舍主人的應允後,祝向雲這才推門而入,将傘放置在門口。
“生活愉快!”
一束皎潔無比的夾竹桃落在了秋靈素懷裡,花朵上還沾着水珠,如晨曦裡初綻的第一縷光芒,想來是在來的路上不幸被雨點所踏足。
花束被捆紮得極好簡樸而優雅,每一朵花都極到好處的盛放,翠葉掩映見得見輕盈如雪的花瓣,比起江南春日那些易逝的桃李,倒很有幾分英姿飒爽。
書中有雲:盡待五月芳菲盡,冷面殺手笑春風。
清新馥郁的花香悄然間充斥着整間屋子,不同于熱烈的玫瑰香,也不像栀子的清淡幽雅。
夾雜着清晨雨露的純淨,像極了遠山幽林間靜谧的花仙子,讓人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悸動。
秋靈素接過花束,似黑夜般幽暗的眼眸陡然亮起了星光。
有人是黑夜裡的惡魔,折磨她近數十年,而有的人則是提燈走來的救贖。
祝向雲為自己斟了盞茶,氤氲的霧氣中,她的身影逐漸被模糊。
一盞熱茶下去,那股刺骨的寒意也被驅散了不少,她迎來了一個渾身舒爽的上午。
秋靈素放下花束,把準備好的飯菜從廚房端出來,祝向雲想進去幫忙,都被她趕了出來。
看着桌面上色香味俱全的飯菜,祝向雲望了她一眼,道了聲:“手藝不錯。”
因為她這一句誇獎,秋靈素好似剛出閣的姑娘,臉紅得和夕陽時的晚霞一樣,嬌嗔地瞪了她一眼:“你慣會說好話哄我。”
祝向雲摸了摸鼻子,道:“我沒有說好話。”這桌菜的确很可口,看起來就讓人食欲大增。
秋靈素把筷箸遞給她:“嘗嘗我的手藝如何?”
祝向雲點頭,接過筷子,一眼就相中了色澤紅亮,香氣撲鼻的紅燒茄子。
一口下去,軟爛入味,湯汁濃稠,茄子的軟糯和醬汁的醇厚完美融合,鹹香中帶着一絲甜意,在味蕾上緩緩炸開,就着主食,碗裡的大米飯已然少下去一大半。
秋靈素看着她将桌面上的菜盡數消滅幹淨,臉上不自覺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沒什麼比把她親手燒的飯菜吃完更有說服力話。
此刻她看祝向雲的眼神,像極了家裡老人看自家能吃能睡的好大孫女一樣,十分慈愛。
祝向雲放下碗筷,便對上了秋靈素長輩般慈祥的視線。
她試探性地喝了盞茶,爾後又回望了一眼,問:“怎麼了?”
這種眼神目前為止,她隻在少林寺的天峰大師身上看到過。
秋靈素斂了笑,但不自覺上揚的嘴角還是出賣了她:“我很高興能遇見你。”
現在,她感覺自己是一個真正活着的人,不是丐幫的任夫人,不是需要提心吊膽活下去的葉淑貞,更不是有着天下第一美人稱号的秋靈素,她隻是她,一個普通的婦人。
祝向雲的指腹摩挲着杯壁,擡眼一瞥:“為什麼?”
“遇到了你,我才知道活着的意義。”秋靈素毫不避諱地訴說着心中所想,她臉上的疤痕因為祝向雲的膏藥和她自己會的方法,已經淡下去不少,如今的她再也不用帶着面紗。
沒有女子不愛美,她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在陽光底下,絲毫不用在意他人的目光。
祝向雲放下茶盞,沒有搭話,将桌子上的餐具收拾打包拿去廚房,燒了些熱水洗幹淨碗筷。
她接過秋靈素手裡的帕子擦幹淨手,一時無話,或許她需要一點時間組織好措辭。
秋靈素高高興興從卧房内拿出一個花瓶,小心翼翼地往裡面添水,拿出剪子剪掉多餘的枝幹,把夾竹桃插在花瓶裡。
廂房的南面牆上挂着一幅松下問童子圖,旁邊的櫃子上還放着幾本遊記,秋靈素的餘光似乎一直都在注意她:“那上面的都是我在書齋淘來的遊記,你若喜歡,便拿去吧。”
“不了,奪人所愛非君子所為。”祝向雲取下最上面的遊記,坐在書案上翻開頁腳破損的書封。
秋靈素笑道:“可你是個女子,并不是君子。”
一目十行,隻掃了短短幾句,遊記的内容已經将她牢牢吸引住,祝向雲細細追逐着作者留下的墨迹:“我确實不是君子,是個實打實的姑娘,但我依然不能奪人所好。”
聰明的人懂得什麼是善良,什麼是愛。
在漫長無聊和貧瘠的時光裡,她已經和自己達成了自我和解。
這是一個風雨飄蕩的時代,但她真正的出生地是一個和平的年代。
秋靈素深沉地注視着她,瞬息過後,秋靈素再次投入到修剪花束當中。
這個姑娘實在太平和了,那股冷靜自持的氣息讓她不自覺想起古刹裡念經的和尚。
好好的一姑娘,如今正值大好年紀,怎麼一股子超脫世人淡然,看淡生死的感覺。
直到傍晚,月光從窗縫灑進屋内,祝向雲這才意猶未盡地合上手中的遊記,她沉默了片刻,問:“你為什麼要騙我?”
秋靈素坐在燈下繡花,繡面是一簇栩栩如生的夾竹桃,陡然聽得祝向雲的話,她一時愣神,針尖紮破指頭,白色的花朵瞬間染上了紅色的顔料,豔麗至極。
“你在說什麼?”她連忙壓下心中的慌亂。
祝向雲盯着書案上的竹簡,拿起一卷展開:“何至于此,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要騙我嗎?”
她原以為秋靈素在見到她的第一面就會和她坦白,最開始沒坦白也沒關系,所以她在屋子找了一個合理能留下的借口,一個白日過去,秋靈素還是沒有給出任何理由。
甚至直到最後一刻,她都還在給秋靈素解釋清楚的機會。
其實她真的不願意為難秋靈素,這個自帶悲哀色彩的女子。
秋靈素從作者塑造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會走向死亡,無論她是否剛烈,手段是否殘忍,她終将無法在世上立足。
祝向雲盯着竹簡上的墨迹,上書四個很清楚的大字:苗疆巫蠱。
她很平靜,拿起竹簡看了起來,這個隻生活在傳聞中的部族,她也很好奇。
屋外的雨已經停了,雨點順着瓦片從屋檐滴落在門口的青石闆上,滴答滴答,在岑寂的夜裡十分清晰。
祝向雲時間很充裕,她不急不緩地擱下手中的書簡,又重新拿起了之前才翻看過的遊記。
秋靈素臉色發白,但還是笑着:“我騙你做什麼,這有什麼好騙的?”
祝向雲睨了她一眼,繼續翻看着遊記。
秋靈素開始冒汗,手中的針已經拿不穩,聲音也有些顫抖:“我真的沒有騙你,你可是聽了什麼人在嚼我舌根,你告訴我,我去找他理論清楚。”
祝向雲放下書簡,用極其平淡中蘊含着冷淡的目光看着秋靈素:“告訴你做什麼,讓你去殺了他嗎?”
她從始至終都很冷靜,哪怕臨到最後秋靈素還在騙她,她依舊很冷靜。
秋靈素手中的繡樣因為她的話徹底掉落在地,臉上滾下兩行清淚,話語間藏着無限的悲哀:“你都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多此一問呢?”
“因為我在賭,賭你心裡是否還殘留着做人的最後一點良知。”
秋靈素苦笑:“像我這種人不人、鬼不鬼活了數十載的人,僅有的良知早就在石觀音找上我的那刻被恐懼蠶食殆盡。”
祝向雲:“但你是個人。”
一個活着的人。
秋靈素露出一個極為諷刺的笑容:“人?我哪裡像人了?”
她撿起掉落在地的繡花:“我為了活下去,用濃酸毀了我引以為豪的臉,從我毀了最在乎的東西那刻起,我早就不是個人了。
好不容易有人願意好好待我,我都準備和任慈安然無虞度過餘生了,可石觀音她還不願意放過我,她生的兩個畜生和她一樣陰魂不散地纏着我。
把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付之一炬。”
祝向雲一動不動地看着秋靈素。
秋靈素的語氣漸漸癫狂起來:“我不甘。
憑什麼石觀音可以死得那麼幹脆,她應該和我一樣,不人不鬼的活下去,一輩子都活在陰影中。
丐幫那些人又是什麼好人,他們助纣為孽,腦子蠢笨得和畜生沒什麼區别,這樣沒用的人憑什麼活在世上?!”
“楚留香呢?”
秋靈素仿佛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大聲笑了起來,她依然不敢看祝向雲:“楚留香,楚留香——”
“哈哈哈哈哈——”
“他算個什麼東西,若不是因為他,任慈也不會死,我也不會落得被南宮靈囚禁的境地。”秋靈素在聽到這個名字後,眼裡閃過一抹絲毫不掩飾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