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永安街外響起規律的打更聲。
單孟的手中的匕首閃着寒光,于磨刀石上越來越鋒利。他閉上眼,輕緩地吐息着清晨潮濕的空氣。
這邊磨三十下,另一邊再磨三十下,單孟在心裡默默記着數。做完這一切後,他才睜開眼睛,食指抵上刀尖,微笑着感受它冰涼而尖銳的觸感。
一旁的木門忽然打開,有灰衣小仆走出來,俯身道:“公子,陳祭酒醒了。”
單孟将匕首收進袖中,輕聲問:“祭酒身體怎麼樣?”
“不大好。大夫昨日來了說……”小仆的目光垂向窗邊用茶壺壓着的藥方上,回:“說,不像是尋常的病。”
單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又皺着眉折回來,“那是?”
小仆放低身子,細聲道:“像是毒。”
單孟的呼吸停滞了片刻,才說:“……劉大人近來事務繁忙,我代大人來看望祭酒。”
房内晦暗,撩起簾子便是一股濃重的藥味,單孟替主人點了蠟燭,顯得不那麼寂寥。
裡頭人聽見他的動作,出聲問道:“是誰?”
這聲音幾日前還在生龍活虎地同他們論課,如今卻虛弱到像是即将飄落的枯葉。單孟登即紅了眼,又不好表現出來,隻得吸吸鼻子,壓着聲音躬身行禮道:“學生單孟,前來拜見先生。”
陳祭酒從榻上坐起身,道:“原來是你,進來罷。”
單孟快速用袖子輕輕點了點眼角,這才挑開竹簾,俯首進去了。
日頭逐漸從雲後冒出來,蟲鳴鳥叫也多了些。
陳祭酒已然穿戴整齊,雖病得厲害,卻仍強撐着坐直了身子。
單孟知曉他的骨氣,并不勸阻他躺下,隻是坐的近了一些,方便照顧。
“你來找我,是為着什麼事?”陳祭酒緩緩開口:“是為着我的身子,還是因着戶籍政策的事?”
單孟替他倒了茶,回道:“都有。”
“若你還将我當作老師,便聽我一言。”陳祭酒搖了搖頭,歎息一聲,“無論如何,戶籍之策不可廢。”
單孟的視線落在他青紫的血管上,低頭恭聽。
“登戶實乃利國利民之大計。役使有方,勞民不傷,貧富相濟,實是五隐漏之弊,無重斂之苛啊!那城北便是個活例子,從前什麼樣,現在什麼樣?”陳祭酒咳嗽兩聲,灌一口茶,歎道:“陛下如今糊塗,劉臻也跟着糊塗!他們怎麼就看不明白……”
“陛下怎麼不明白。”單孟扶着砂壺替祭酒添茶,慢慢道:“先生,您近來見過葉侍讀麼?”
“葉懸意?”陳祭酒皺眉道:“他不是告假了……何故要扯到他身上?”
單孟方下茶壺,将新茶往祭酒那邊推了推,輕聲說:“葉侍讀告假不假,但學生卻聽了另一種說法。”
“學生有位友人在安禮門當差,前些日子一起喝酒,不慎吐露了些東西出來。”單孟将身子湊近,“北衙失火的前一日,有人将葉侍讀蓋着麻布送了進去。”
“什麼?”陳祭酒一激動,又咳嗽起來。
單孟将茶端給他,繼續道:“葉侍讀在裡頭待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太子便闖了進去,再出來時……”
他不自覺攥緊拳,道:“再出來時,那葉侍讀便已成了個血人,被塞進軟轎子偷偷擡出了宮門。當天下午,北衙便失了火,昭武副尉也不見了蹤影。到了第二日,陛下便下旨,将戶籍之策做了廢。”
“而先生您,朝上當衆駁斥,如今便躺在這裡,不能登朝。”單孟緩緩地搖了搖頭。
“竟有此事,你是說……”陳祭酒微微眯起雙眼。
“是。”單孟點點頭,道:“如今誰人不知,他葉懸意自春末以來便成了陛下眼前的紅人,那戶籍之策更是出自她口。”
陳祭酒怔愣片刻,怒極反笑:“這便是世道,如今的世道啊……”
單孟握着祭酒的手,放低聲音:“新政雖好,卻觸及世族根本,他們是絕不會支持此法的。”
“一來,籍定則田畝明,隐田難藏;二來,貧富相濟,特權難保;三來,戶籍既立,禮法難違。”他一雙眼牢牢看着祭酒,道:“先生性秉忠貞,可如今陛下已然讓步,新政作廢,世家權貴暗施奸計,先生萬不能于此刻直言!”
日光漸盛,透過斑駁的窗棂,灑在陳祭酒蒼白的面龐上,他忽然笑道:“我明白了,你早已預見此間種種,劉臻向來是個耳根子軟的,如今忽然反對新政,也是聽了你的話,是不是?”
單孟聞言心頭一驚,趕忙撩袍跪下,張了張口想要解釋,最後卻隻道:“……學生罪該萬死。”
滿室寂靜,窗外風聲漸響,鳥聲聒噪。
單孟跪了許久,才聽上方歎息般傳來一聲:“罷了,你起來,不必跪我。”
他猛地擡起頭。
陳祭酒看向窗外,咳了幾聲,說:“你向來是個聰明,有主見的。劉臻有你在身邊,無論如何,他總不會吃虧。”
單孟輕聲開口,“……先生?”
“你回去吧,也别再叫我先生。”
“不……先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