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無風。
藍溪輕輕關上木門,從枕下摸出一把短小的掐絲柄金刀來。站在窗邊,借着廊下昏暗的宮燈細細打量着。
這是她父親臨死前塞給她的。他從未說明過自己從哪弄來這麼一把好刀,卻知道怎麼用好它。
藍溪輕輕轉動着刀柄,使其反射出晦暗的金光。她慢慢瞧着,好像回到了他們一家在朱州生活過的,那段寶貴的安穩時光。
——那時她還不叫藍溪,而叫做常晚月。
父親在她七歲那年摔下了山崖,母親隻她和她弟弟兩個孩子,由于弟弟年紀尚小還體弱多病,她便将本領逐步教授給藍溪。
耕地時,藍溪便會跟在母親身後幫忙,看着曲轅犁插進土壤攪動大地,從新翻的泥土中撿出石塊,抛到河邊;收割時,她同樣緊緊跟在母親身後,學着她掄長手臂,麥钐飛舞,割下一捆又一捆麥子。
“晚月。”每到這時,母親總會笑眯眯地摸摸她的發頂,柔聲道:“你真是世界上最棒的姑娘。”
這句話很合理。
她幫忙播種、牽牛、灌水、劈柴。她還做飯、掃灑、洗衣、整理。無盡的農活與家務讓她的手總是紅腫着。她的弟弟也盡力幫忙,但他太小了,太陽一曬,冷風一吹就會生病。
那是段苦日子,但她過得開心。
常晚月十一歲那年,母親忽然一病不起。她和弟弟眼睜睜看着她咳嗽、流汗、日漸虛弱。某天夜裡,在她喂母親喝下最後一口湯藥時,母親忽然捉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
“明日一定要給麥田澆水,否則麥子會渴死……就是往常那些做法,你都會做。”母親摸了摸她的臉,流着眼淚,“你這麼小,不該挑起這副重擔……是我的錯,你一定要活下去。”
到了深夜,母親便咽了氣。
弟弟哭得撕心裂肺,常晚月卻一滴淚也沒有流。她隻想着外頭麥田的事,播種、灌水、耕犁,一樣都不能落下。
弟弟怕得不敢睡,非要賴在她身邊,于是他倆擠在她狹小的床上,擁抱着互相慰藉。
——他們隻剩下彼此了。
第二日公雞剛鳴,常晚月便将母親的遺體用麻布卷好,穿過漫長的田野,推進了河裡,就像是他們從前抛擲泥土裡的石塊那樣。
她面無表情地做完這一切,并非是因為她不愛她,隻是實在沒有悲傷的空隙。
日頭升起時,她正在拼命地給田野灌水。
忽有風起,将外頭宮燈裡顫顫巍巍的那點火苗吹滅了。
思緒猛地抽離。黑暗中,藍溪用力攥緊手指,仔細感受着刀柄上繁複細膩的紋路,輕聲喃喃:“晚月,你是世界上最棒的姑娘。”
*
翌日,正逢劉家為子劉臻新官上任做東開席,請了近來阆京之中的才子新秀,在六必居裡雅談。
若說阆京酒樓,第一個想起的便是芙蓉酒肆。但要說是清談茶舍,那第一個想起便一定是六必居。
六必居茶香菜淡,以至于若不是達官顯貴根本一菜難求。如今劉家在這裡開席,劉臻被人又敬又捧的滿面春風,倍兒有排場。
此刻劉臻身坐主席,手裡捏着竹扇,向着身旁的單孟側身道:“父親今真是下了血本,竟然将周言也請了來。”
單孟笑了笑,道:“您如今正任司農司侍郎,風頭正盛,誰都要給您面子。”
劉臻嘴裡的周言,便是今年的新科狀元郎,據說此人性情古怪,誰的宴請都不願去,偏偏回了他的,衆人不得不深思一番,總覺着朝中局勢要有變化。
正說着,見門前珠簾一挑,走進個眉目濃郁,面色微黮的男子,身着淺紫寬袍,高高束着冠。在座文人才子皆起身相迎,一時寒暄四起。
周言一一拜過,最後才向着劉臻拱了拱手,問:“不知陳祭酒近來可好?”
此話一出,衆人這才明了。
周言此番是原看着陳祭酒的面子來參席的,并不是想來投靠劉家,有仇的這才将心擱在了肚子裡。
劉臻也同樣拱手,歎氣道:“先生仍是,卧床不能起……”
“怎會這般。”周言搖了搖頭,這才坐下。
衆人閑話過後,開始談起近來局勢。
劉臻目光瞥向身側,見單孟輕輕點了點頭,便飲下一口茶,說:“阆京近來确實風雲變幻,那春末剛立了新策,如今到了夏末,卻是要廢除了。”
“吾等世家,累世積德,本應享無盡之尊容!”席間有人開口,“然這戶籍之政,分吾等為三六九等,權益也因之而異,豈非不公平?”
“是啊。”劉臻點頭,“這如何能行,這變法從未有之,着實荒唐。”
“那葉懸意不過太子侍讀,卻能得陛下如此青睐。”有人又說:“定是憑借着太子殿下的舉薦,這樣說來,私情怎麼能比得過國法?此番可真是……”
單孟順勢接話,憂心忡忡道:“隻怕此事開了先河,讓往後才子不再考慮真才實學,反而去巴結皇子貴戚,豈不亂了禮法。”
此話一出,才子新秀們頓時群情激憤,個個點頭附和,說不可輕易讓那葉懸意繼續嚣張下去。
單孟勾了勾嘴角,眼神飄向一直默默喝茶的周言。
劉臻見狀,便開口詢問:“周兄怎麼看?”
周言夾着菜,平靜地開口:“我倒是覺得新政不錯。”
人群有人私語道:“他定然支持,我倒差點忘了,他是從變州那等山腳旮旯裡考出來的,是個實打實的寒門子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