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後的黃昏,張升照散衙歸家,坐馬車即将抵達明苑時,見到夏蕊背着包袱蹲在路邊的檐下,邊上帶着一個同樣背着包袱的婢女。
他撩起簾子,吩咐屏風停車,然後自己下了車來,走到夏蕊面前。
蹲坐在地的女子身形消瘦,施了淡妝,素衣自帶一股楚楚可憐的無助感。
夏蕊擡起頭來,仰視着眼前人,他沒有穿官服,換了日常的衣衫。她一瞬間就紅了眼框。“大人……我是來道謝的,我的脫籍已經辦好了。”
她站起身來,低頭掩飾自身的忙亂,張升照隻覺得胸口悶着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他自己也讀不透自己,不知道此刻用什麼态度來應對她。
那日隻是一時的英雄主義作祟吧,所以給她送了錢,甚至都并未打算要她償還。
此刻她來尋自己,是因為脫了籍,沒有住處,所以隻能再來求他嗎?
末了,夏蕊微微抿嘴道:“多謝大人施以援手,我欠您的錢,以後一定會還給您的,今日先告辭了。”
“等一下。”張升照伸手隔着衣服拉住她的手臂,“你來了多久?”
夏蕊垂下眼,回答得很遲疑。“兩個多時辰吧。”
“沒有吃飯?”
夏蕊又遲疑地點了頭,“嗯。”
聽到這一聲嗯的時候,張升照徹底破防了。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所作所為,不該是一個清流文人的應做的。可是他做不到忤逆内心的情感,做不到置之不理。
“走吧,上車,我帶你去吃飯。”他扶夏蕊上了馬車,吩咐了提海一件事,然後自己上了車。
夏蕊坐在馬車之中,看得出很緊張,雙膝并攏,兩手還抓着包袱。見到張升照坐近了,她不由地輕輕顫抖起來。
他問她:“你怕我?”
夏蕊抿着唇點了頭,又搖了搖頭。“我們這樣的人,向來是為人不齒,即便脫了籍,将來的宿命最好的也不過是做商賈人家的賤妾。我自知詩詞書畫技藝一般,就一直努力精湛舞技、琴藝,應天府大大小小的樂坊無數,我對每一場宴席的表演都很珍惜。每一筆賞銀對我而言都彌足珍貴,為了活下去,為了不委身于人。”
她說地小心翼翼,明明是在傾訴一個賤籍女子最後一點自尊心,卻仿佛在用銀針密密麻麻刺他的心。“張大人,我來這裡之前,在心裡責罵了自己一百遍。在此之前,我雖為官妓,可是從未以色侍人。可是……”
“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夏蕊閉上眼說。
張升照伸手撫觸她的臉,以拇指拂去她的眼淚。輕歎一聲,最終是将眼前人圈入了懷裡。他的手輕撫她的後背,輕輕地說:“不要怕,以後沒有人會欺負你了。”
馬車行至偏遠,在一處深巷小院門外停下來。
二人下了車,走進這個一進的小院。提海将兩枚鑰匙交給張升照。
張升照執起夏蕊的手,拿将其中一把鑰匙放在她手裡。“這裡我已經租下來了,你安心住。今日匆忙,我已讓人去采買日常物品,還缺什麼,我慢慢再給你添。”
夏蕊由着張升照接過自己手裡的包袱,然後跟着他走進裡間。
他打量了四周,然後轉過臉笑說:“還不錯,有五間屋子,一間做書房,一間做卧室,一間給你的女使住。剩下的兩間一個正廳,一間做飯廳。一時之間很難找到好的院子,你先将就着住下,等物色到好的再搬。”
“多謝你,張大人。”夏蕊咬着唇,顫巍巍地伸手去牽他的手。
張升照的嘴角微微揚起,反手握緊了她的手。“飯鋪馬上會送餐來,洗把手休息一下,先吃點東西。”
*
一眨眼,張善雲已在東京府住了近一個月。
都亭驿平日是用來接待外來使臣的官營館驿,沒有外邦使臣之時,也作為皇室接待用,入住之人因是皇室貴客,自然食宿都以最高規格來安排。
這段時間裡,張善雲每隔三天入宮一次為馮娘子看診。
雖說吃住都是極好,卻因人在異鄉,又是皇城,不敢到處亂走,其他時間都是坐在房裡,也是無聊。
這一日晌午,張善雲看診出宮之後吃了午飯,正坐着看閑書打發時間,問禅坐着給她剝桂圓吃,紫藤立在門邊。
這時,門外迎來了一位客人。
是楊崇信。
“楊大人,你怎麼來了?”善雲起身迎他到屋内坐下,楊崇信面色凝重,向她行了一個揖禮,落座于桌邊。紫藤上前來為他到了一盞茶,楊崇信點了頭示意感謝,卻沒有拿起來喝。
善雲問道:“楊大人,怎麼了?是大娘娘有什麼吩咐嗎?”
“不是。”楊崇信吞吞吐吐地說:“三姑娘,我今日來,是因我自己有一些疑問,想來和三姑娘讨教的。”
“什麼疑問?楊大人請說。”
楊崇信低頭看着杯子,“我是想來問,關于馮娘子的病情。在此之前,馮娘子一直由我看診,隻是娘子的血淋之症一直不好,我身為太醫,一則為馮娘子的健康憂慮,二則也想多做了解,以精進自身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