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夜城緊挨着通往魔域的山谷裂縫,那個裂縫,被稱為鬼見語。也正是這個原因,聆夜城并不富饒。
醫館外的石闆道半邊被荒草青苔覆蓋,旁邊的舊裁縫鋪子窗棱殘斷,布滿蛛網,屋頂處處破洞,幾乎算是半露天的。
尹樓蘭移開裁縫鋪的破木闆門,拂去舊桌案上昨夜的積雨,把要陰幹的藥草串起來,一頭挂在了泥神像的手指上,另一頭則系在了門闆突起的木刺上。
挂好這些,他從袖中取出衣帶,纏好雙袖,将壇中妖一點點移到街邊,擡頭判斷陽光的走勢後,又稍稍向外挪了挪。
做完這些,尹樓蘭坐在門檻上,雙手捧着一碗淺淺的小油茶,小口小口喝着。
他飲水進食的姿勢,總是慢慢的,從他平靜的表情中,看不到他是否饑餓,也看不出食物好不好吃。
壇中妖被救起後,已與他相處了半個月,這半個月,每天隻見他喝露水,吃酒,或者嚼幾株不知名的藥草幹花,能算得上食物的,就是下雨後才會慢飲的半碗油茶了。
醫館與茶水鋪中間,有個白色碎貝石壘起的儲水池,一夜雨過後,儲水池滿溢了。
他喝完小油茶,舀水洗了手,到後堂料理他的藥材去了。
今日街上不太熱鬧,茶水鋪也沒生意,老闆閑來無事,搬了椅子坐在鋪子外頭飲茶。
茶水鋪老闆是個老妖,除了活的時間長,其餘和人也差不多,一樣要自己想辦法辛勤謀生。
壇中妖和茶水鋪的老闆兼說書先生天南海北胡唠了半個時辰,就打起了瞌睡。
再醒時,尹樓蘭換了身淺藍色的窄袖小衫,裹了件褪了色的鵝黃外裳小襖,彎腰洗制他上次從魔域薅回來的藥草。
指甲蓋大小的紫色幹花,長杆是霜白色的,遇到曬了陽光的水,就會變紅掉色,這種洗到第三次的汁水,據說可以清蛇毒。
壇中妖這麼跟茶水鋪老闆顯擺的時候,尹樓蘭低聲道:“不是所有蛇毒,隻解是白色蛇的蛇毒……”
“總之,美人的醫術略偏門。”壇中妖嘿嘿道。
有個生面孔小孩兒跑來,本是到茶水鋪老闆那裡讨點零嘴吃,但看到尹樓蘭後,小孩兒腿轉了個彎,站在他身邊,愣愣看他,起初怯生生的,好奇中還有些害怕,後來發現他的美沒那麼可怕,看夠了,就再愣愣看他洗藥。
天雖晴了,但陽光未曬透地面,這裡仍然罩着一層濕寒氣。
尹樓蘭的手指尖染上了花汁的紫紅色,洗好藥,他攏着雙手哈了哈氣,指尖的麻木感緩了些許,回頭,這才終于瞧見身邊好奇的小孩子。
他也愣了愣,低頭濾好藥汁,塞進瓶子收好,順手拉開藥櫃最前面的小抽屜,取出兩顆糖丸,默默遞給小孩。
小孩子在褲腿上蹭了蹭手,從他手心捏走一個,飛快地放進嘴裡,嘗出甜味後,又飛快地拿走另外一個,沖着他一樂,跑了。
“這年頭,不常見人族小孩了。”隔壁的茶水鋪老闆說道,繼而,老闆找到了理由似的,興沖沖光明正大使勁看向尹樓蘭,一看,心裡美滋滋的,連說話都忍不住龇牙笑着。
“喝茶嗎?”
老闆倒了一杯給他。
尹樓蘭回後堂拿了個小圓凳,接過茶,捧在手心裡,乖乖坐在圓凳上,目光放空,小口抿着。
“國主應該是想蕩平魔族,填平紫冥淵。”茶水鋪老闆說,“據說魔域那塊地,又廣又肥沃,是塊好地,若是填平了紫冥淵的魔火,人族去了,短短幾十年,就能繁榮興盛起來。”
他說這話,多是感慨,并沒指望尹樓蘭接腔。
出乎意料的是,尹樓蘭像自言自語,輕聲說:“若是魔族也可繁衍,那塊地,給魔族也好。”
壇中妖啊啊叫起來:“魔怎麼能繁衍,他們都說,魔物是天罰,無論是男是女,都無生機。你瞧人族,生機旺盛,無論跟妖還是人,都能繁衍後代,唯獨魔不行。”
茶水鋪老闆連連點頭。
“尹醫士沒聽過那個嗎?皇帝,我是說人族的那個皇帝,那個時候,魔王那加一路燒到京城,皇帝吓壞了,就把人族公主給了那加,妄圖靠姻親與封地讓那加收手。美人計還是有效果的,魔雖無生機,卻有繁衍之欲,那加就想和人族公主生個魔子。”
這個故事,九州大地幾乎無人不曉。
被自己的父親和宗親慌張送往魔域的人族公主——般若公主衛辛兒,美貌異常,連一向弑殺不通人性的魔王那加都被她折服。
不知般若公主如何魅惑的魔王,那加極度渴望擁有自己的子嗣。
可惜,魔無生機,無法和其他生靈一樣,繁衍自己的血脈。
彼時,恰逢人族皇室宗親血祭,龍主登基平亂。而龍,是這天地之間,擁有最強生機的造物。
垂涎于龍蓬勃生機的魔王那加,指使偷盜魔,從皇宮盜出一枚龍蛋吞噬,企圖借此生機,與般若公主繁育産子。
“如此大費周章後,才得了個魔子。”茶水鋪老闆說,“傳聞說,魔子出生後,要靠吸食生機存活,所以,人族公主悄無聲息的消隕了。瞧見沒,這法子,是偷命換命,逆天而行。魔王尚且如此才能換一個魔子,剩下的那些魔物,哪能像人繁衍……他們呀,定然是要被國主除掉的,斷不能留。”
尹樓蘭手指輕輕轉着茶杯,好半晌,他說:“上次我去鬼見語采藥,遠遠的,瞧見魔族也有村落,袅袅炊煙。聽聞現在……魔域由魔王和公主殿下的繼承人統領,試圖……試圖過上如人族那樣的生活。”
茶水鋪老闆連連說不可能,但還是點頭道:“不過,真要那樣,倒也還好。”
“而且……”尹樓蘭垂眼,“我聽說,紫冥淵的魔火早就熄滅了,魔域封了這麼久,他們應該真的在那個繼承人的統領下,過平靜日子。”
壇中妖道:“喂喂,小醫生,你不能因為常去魔域周圍采藥不出事,就替魔說好話啊!我就是遇到魔,被劈成這半死不活的樣子……”
“嗯……但你遇到的,是外面遊蕩的野魔。魔域裡,被那個繼承人統領的魔,和外面的不一樣。”
這話說完,如同無所适從,尹樓蘭歸還茶杯後,匆匆躲進了醫館裡,搗他的藥去了。
“你遇上的是什麼魔?”茶水鋪老闆問壇中妖。
“我會知道,我又不認識。那魔應該在百裡外跟誰纏鬥,蕩開的魔氣劈到了我,我是魔的影子半點沒見着,就打那裡路過,倒黴被劈,燒沒了整個身子,就剩一截須根和一顆腦袋,滾下了山,落在一個枯葉坑裡。”
他掉進坑,本以為這輩子會慢慢枯死在無人煙的荒嶺,但運氣否極泰來,尹樓蘭到附近采藥,遇到下雨,到處找枯葉坑燒火,從枯葉堆裡扒拉出他,撿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