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樓蘭在鬼見語待了一日,順手補了些藥材,背着藥筐下山。
他魂火裹在一層魅身中,五感都不大敏銳,因而走路緩慢。平日話少輕柔也是這個原因,聲音輕,說話時就可省些魂氣,而自己聲音輕了,别人同他說話時,也不會太大聲,他的魂魄能得靜養。
前面不遠處樹杈尖端,覆蓋着一種朱紅色的苔藓。
這種刮了入藥,可給蛇妖們治消化不良症狀。
尹樓蘭放下藥筐,把發上的銀飾摘了,從袖中取出一根洗脫色的舊縧帶纏了頭發,又脫了罩衣蓋住他的藥筐,拉扯着帶子抽束衣袖。
接着,他從後腰綁着的小藥箱裡取出銀制的薄刃,夾在手指間,叼着存放苔藓的小盒子,慢吞吞攀上了樹。
動作雖慢,但舉止輕盈。
剛刮好苔藓,大地忽然一陣抖動,連帶着他身下的樹都晃動起來。
有什麼東西隐在泥土下,從遠處極速蜿蜒而來。
尹樓蘭摔下樹,躺了會兒,才慢慢爬起來。
身體沒事,骨頭當然也沒事,他不怕這個,摔不壞的。
就是魂魄摔得一震,頭有些懵。
這陣眩暈還未過去,眼前一晃,一個寶藍色身影匆匆跑來,驚訝道:“尹醫士,你還好嗎?有傷到嗎?”
尹樓蘭擡起迷茫的臉,好半晌,才哦了一聲:“是你。”
那天中蜜羅毒的,淩淵公主四親衛之一,妙殊。
妙殊扶他起來,問道:“尹醫士怎在這裡?”
尹樓蘭舉着藥盒,晃了晃,又指着樹,跟妙殊講雨後這種罕見的紅色苔藓可以助蛇妖消化。
妙殊雲裡霧裡聽了幾句。
“是來采藥?”
妙殊養好傷後,這些天都在鬼見語泡着,和淩淵公主沒通信,不知道尹樓蘭來了鬼見語。他以為殿下那性子,應該會把尹樓蘭牢牢纏在聆夜城,沒想到還能放他一個人出來。
尹樓蘭點了點頭。
“這裡離魔域近,遇到魔可怎麼辦?”妙殊又問。
尹樓蘭笑着搖了搖頭:“遇不上的,哪有這麼好的運氣。”
妙殊關心道:“路這麼亂,還是活的,要是走錯路了怎麼辦?”
通往魔域的路,可怕在它是“活”的,運氣不好,就會困死在鬼見語。
尹樓蘭道:“我認識許多這裡的藥草樹木,哪一片開什麼,都是有規律的,跟着它們走,總能找到出路。”
他拂去衣服上的草屑碎花,重新背起藥筐,問妙殊:“剛剛的地動,你看到了嗎?”
妙殊神色古怪,點了點頭,看尹樓蘭人畜無害,實話實說:“其實那是我……還得跟先生賠不是,我不知你在。”
“啊……是你。”尹樓蘭看着剛剛地動時那隐在泥土下的痕迹,好奇道,“你也是龍嗎?”
“哪會有那麼多龍。”妙殊讪讪擺手,一張娃娃臉紅了幾分,像極了青蔥少年郎思春被人看穿,“我……算是蛇妖,雖然跟普通蛇妖有所不同,但國主給我歸到了蛇妖,那便蛇妖吧。”
“你隐在土中做什麼?”尹樓蘭語速雖慢,但卻直白的問了出來,“是在找去魔域的路嗎?”
妙殊思索後,答道:“沒錯。”
天上行不通,地面也走不通,所以他奉旨在找“地下”的路。
這般回答後,妙殊又一愣,忽覺自己把重要的任務透露給了隻見過一面的醫士。
雖說,尹樓蘭是他的救命恩人,但……
尹樓蘭淡淡點頭,稍微有了點笑意,語氣也輕快了不少,想通了什麼似的,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會中蜜羅毒。”
蜜羅是鬼見語的一種毒物,但毒在根莖,也隻有根莖才會有強烈的地盤意識。平時走在路面上,即便碰到蜜羅花也不會有事。所以他一直不解,怎麼會有人胳膊被蜜羅的根貫穿中毒。
“見笑了。”妙殊的臉又紅了。
他對尹樓蘭印象不錯,一來是尹樓蘭醫術詭谲但高明,救了他的一條胳膊,他心懷感激。二來,尹樓蘭的樣貌,他也喜歡。
這就說來話長了,雖然妙殊的外表看起來年輕,但卻是四親衛中年紀最大的,一直隐在京城,真年輕時,他見過名動華京的般若公主……他很喜歡。
有的人喜歡端莊,有的人喜歡美豔。他不同,他就喜歡那種長得絕美,不容任何人廢話的美。直給,隻憑美貌就能壓過一切。什麼分類型看氣質,真正的美貌,無需多言,亦無争議,隻用眼睛和身體反應就能感受到。
般若公主就是這麼一個美人,她平靜享受着周圍各種各樣的目光注視,美得舒展又坦然,美得滿朝文武提出跟魔和親時,所有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而真的将她送出去時,又覺不舍,不是心疼她,而是不舍她的美貌,就這麼給用掉了。
妙殊總覺得,尹樓蘭乍一看也有幾分般若公主的意思,隐隐有那種淩駕于所有之上的美——當然,隻是乍一看,仔細看,就還差點意思。
般若公主美得理所當然,她自己也理所當然。但眼前這個聆夜城醫士,就美得不這麼理所當然了。
妙殊認為,尹樓蘭身上一直有一種别扭的逃避感,美得不透,像褪色的明珠。看見他,眼睛總會透過他去想象更美的他,但實際上,他卻沒想象的那麼驚豔,連同尹樓蘭自己都有些瑟縮,似裹着一層塵。
“我送你回去吧。”妙殊說。
“不用。”尹樓蘭沖他一點頭,似乎是在笑。妙殊定睛看過去,那張臉卻平靜無波,漂亮的嘴角沒有牽動分毫。
尹樓蘭采藥三日方歸,于清晨天色亮但還未見太陽時,帶着一身露水回了醫館。
藥材該收的收好,燒柴沐浴。水霧升起,後堂一片朦胧。
尹樓蘭在這片朦胧中疲倦閉眼,想到妹妹,舌尖泛起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