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霧尚未散淨,古樸沉肅的嘉武侯府籠于一片氤氲之中。東側的藕香苑徹夜燈火未熄,仆婢們屏息斂容,安靜守候在院中。寅正時分,東邊内外院連接處的角門打開,整夜未眠的葶宜穿戴整齊,帶着人氣勢洶洶地朝外院去。
門前車馬已備,隻待兄弟二人登車啟程。宋淳之要職在身,肩上擔子繁重,整夜于書軒同幕僚議事,吩咐自己出行後京城這邊的部署。
葶宜到時,幕僚剛剛散去,長随擡了熱水進來,供宋淳之簡單洗浴。
薄薄的晨曦透窗打在紗屏上,隐約看見内側兩個人影。
葶宜不等傳報,徑直推門而入。
女婢跪地為宋淳之整理袍帶的樣子隔屏落入眼底。
葶宜冷笑一聲,譏诮道:“宋世子好興緻。”
聽得她的聲音,蹲跪在地的侍婢凜然一悚,顯是懼怕郡主威壓。宋淳之低聲遣退侍婢,從屏後走出,繞到桌後将攤開的卷冊收攏。“你又鬧什麼?,葶宜?”語氣中帶着幾分無奈。
嬌貴的郡主眼底印着兩團烏青,鉛粉掩不住滿臉的疲色,她落座在窗下的椅子裡,啟唇冷嗤:“我鬧?我敢跟你宋世子鬧什麼?”
她冷笑:“是怪我擾了你親近這些小蹄子了?這有什麼,你大可将她喊回來,若是她一人伺候的不夠,我房裡那些個美貌嬌人兒也随着你挑……”
“葶宜。”宋淳之打斷她,“夠了。”
他整理好卷冊,沉聲道:“我将要出行,多日不在京中,臨别,我不想同你吵。”
葶宜冷哼,别過頭去,抿緊唇瓣,到底吞下了滿腹的怨怼。
宋淳之鋪平卷起的袖角,垂眸低道:“家裡的事累你多勞心,我都記着。你的恩情,你的付出,我有眼瞧。”
他擡眼,盯着她冷冰冰的側影歎息,“我知道我做得很不好,這些年沒能讓你歡欣開懷,受了許多委屈。”
葶宜别着頭,眼角忍不住濕潤了。
宋淳之緩緩道:“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來補償你,也不知究竟怎樣才能叫你歡喜,葶宜,我是個粗人,最在行便是行軍打仗,我猜不準你的心……還望你,再多給我一些時間機會,學着怎麼去做一個能讓你滿意的夫君。”
葶宜聽着這話,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心中那些酸楚和委屈,他說他看在眼裡,卻終究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麼。他行事穩重,一向是最妥帖的人,朝廷重用他,家裡仰賴他,外頭的人無不誇贊他好,可他着實太忙了,臨行前夜,令她空等了一晚。将要小别,難道他沒有半句話私話要同她講嗎?
她清早便來尋他,一見面,就看見他和婢子獨個兒在屏風裡頭,雖明知他為人,可她就是忍不住地覺着難受,他還斥責她胡鬧,他就不能,哄着她好好的與她說嗎?
這會子又講這些無用的寬慰之語,仿佛一直以來,都是她在無理取鬧一般。葶宜擦幹眼淚,轉過頭來,“不必了,宋世子端和知禮,品德高然,一向是無錯的,是我這個俗婦不識好歹,空惹世子煩心罷了。”
她起身便朝外走,宋淳之喚她,“葶宜,葶宜。”
她腳步頓住,卻聽他又道:“罷了……”再說下去,難免又是一番争執。
葶宜跺跺腳,揮袖便走。
宋淳之望着她的背影蹙緊了眉頭,再不曾說話。
婚後吵吵鬧鬧這七年,他當真倦了。娶了王室宗親,沾着無上榮光,是恩待,也是囚牢。
郢王四十歲方得這麼個女兒,寵得如珠如寶,降生就賜封了郡主,出入太後的慈和宮便如出入自家一般。她是躺在錦繡堆裡長大的姑娘,驕縱貴重,這世上有誰敢叫她不痛快?便是做了她的丈夫,也隻能一味敬着,恭謹相待,從未試過對她說句重話……
宋洹之候在西側門的馬車前,正等待着兄長,見他面帶倦色緩步而來,便親自撩了車簾扶他登車。時至寅末,馬車駛出巷口,車外長随湊前,禀道:“二爺,二奶奶來了,在後頭送您呢。”
宋淳之聞聲便笑了,杵了杵次弟的胳膊,眨眼揶揄他:“要不要停下來,等你倆說幾句貼心話再走?”
宋洹之冷瞥他一眼,撩簾探出頭。
晨霧散淨,白晃晃的光下,新婦穿一身靛藍繡芍藥的裙子,帶着侍婢站在門前。
心頭隐隐泛上一抹異樣的沉。宋洹之說不清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麼,仿佛有隻無形的手,若有似無地拉扯着心弦。
宋淳之倚在另一側的窗上,笑得眉目彎彎,“我原還擔心,怕你這倔脾氣上來,會委屈了人家。如今瞧來,你們小夫妻倆這般柔情蜜意難舍難分,倒是我白白憂心一場。”
宋洹之收回目光,不再看了。簾幕遮住光線,他冷肅的面容落在一片陰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