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瑩姬陷入半昏迷中,迷糊中聽見身邊兩個女子的談話。她辨出其中一個人的聲音正是将她從空梵身邊帶走的那位女郎。
“一個凡人受了這麼重的傷,居然還有意識?”
“骨頭接上了。她沒靈力,剩下的隻能靠喝藥養了。”
警惕性讓瑩姬睡不沉,時不時能聽見屋内的人走動腳步聲,偶爾還有開門關門聲。
身上有些疼,但是也還好。再疼的傷,她也體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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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太後等在菩提樹下。
她轉過身,看見兒子緩步朝這邊走來。恍惚間,仿若透過空梵的身影,看到他的父親。
薛太後給空梵安排了氣派又舒适的寝殿,可是空梵每日憩于這棵菩提樹下,亦拒絕了所有宮人侍奉。
薛太後想這大概是他們出家人的修行,她不懂修行之道,隻有心疼。
“生氣嗎?”薛太後問。
空梵搖頭。
薛太後向前一步,眉頭緊鎖:“我違背了你的意願,假借捉妖之名,實則向北滄國發動戰争,傷亡無數。難道你不憤怒嗎?”
“母親确實做錯了。”空梵眉目疏朗平靜,“理應為戰火中的亡靈誦經忏悔。”
薛太後仔細盯着空梵的神情,确定他真的沒有生氣。薛太後疲憊地笑了,她怒聲:“我殺了那麼多人!從不忏悔!”
她逼近空梵,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多麼希望能夠從兒子眼中看見憤怒、失望,哪怕是厭惡的情緒。
然而什麼都沒有。
人人都說他是活的佛陀,是善的化身,所有人跪拜他、敬仰他。
可這不是她想要的!
她尋覓了幾百年的親生骨肉,怎麼會完全沒有人的情緒?除了麻木的施善,他還會什麼?他的心裡還有什麼?他的心還活着嗎?
“空梵替母親忏悔,超度亡靈。”空梵淡聲。
薛太後突然轉過身去。眼淚蓄滿眼眶,淚水将要落下,她不願意被空梵看見。
她腦海中浮現兒子幼時咿呀學語的可愛模樣。也許這四百年的尋找是錯的,她的兒子在四百年前丢失時,已經徹底失去。母子團聚隻是她的執念,他并不想回來,他要去尋他的道,布他的善。
可薛太後不甘心,不甘心這四百年的苦苦尋找,找回的人仿佛已經不是她的兒子。
身邊的人勸她,空梵既然同意回宮,天長地久,她總能享到母子天倫。
可是身體的衰敗日日提醒着她,她沒有那麼多時間去等待。
薛太後将眼底的淚強壓下去,轉過身,微笑看着自己陌生的兒子。她說:“我從北滄國搶回來的那個女人,雙手沾滿鮮血犯下樁樁罪孽。你說她該不該宥?”
“回頭是岸,人人當有悔過之途。”
“好。”薛太後道,“我很喜歡她。你不能陪着我,我要她陪着我安度晚年。幫我度化她,讓她悔過,讓她洗幹淨手上的鮮血再來陪我。”
空梵豎掌颔首,答應。
他幫每一個誤入歧途的人回歸正途,他度化每一個應當悔過的靈魂。
她與旁人,沒什麼不同。
菩提樹低吟,空梵轉過身來,目送薛太後走遠。看着薛太後單薄的背影,空梵隐約覺察到她的哀傷。
可是空梵不明白薛太後為什麼哀傷。
萬事皆為空,沒有人沒有事應該打擾心之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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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念真找郎中給瑩姬配的藥實在不怎麼樣,瑩姬忍着身上的疼痛坐起身,去乾坤囊中尋找藥草,自己配藥。
制藥枯燥又耗時,她一邊鼓弄藥材,一邊拿出聆貝随意聽聽。
她果真聽見了有用的信息——宮中派出大量人手捉拿從鎮妖塔逃走的妖物。空梵很可能親自去捉拿黑蟒。
瑩姬皺眉。
凡人與這些修者生命長度不同,潛移默化時間觀念也有了差異。修者若要去捉拿大妖,一走三五年,甚至超過十年都是尋常。
她可沒有那麼多時間。倘若空梵真的要出宮,她應當想法子同行。
聽見腳步聲,瑩姬迅速收起聆貝和草藥。
不多時,荀念真大步走進來。
“你醒了?”荀念真抱着胳膊倚門,“醒了就可以告訴我黑蟒為什麼要抓走你。”
瑩姬猶豫了一下,才搖頭:“我不知道。”
“黑蟒可對你說了什麼?”
瑩姬輕輕搖頭,軟綿綿地躺下,“我累了,要休息了。”
“你!”荀念真拂袖,去向空梵回話。
待荀念真走遠,瑩姬坐起身。她想起黑蟒抓她時說的話,她謹慎地從乾坤嚢裡取出一枚小巧的圓形玉佩。
她指腹輕輕撫過玉佩上的九尾雕紋,然後将玉佩戴在脖子上,玉佩藏在貼身的小衣裡面。
她好像想到借什麼理由能跟着空梵出宮了。
瑩姬唇畔慢慢勾起一絲妩麗又狡猾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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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躲閃,一定在撒謊!”荀念真言之鑿鑿。
空語從遠處走來,道:“查到鎮妖塔被毀之前,有一隻花妖從星極殿逃走。侍者親眼所見瑩姬追那隻花妖。”
“我就說嘛!”荀念真眼睛一亮,“鎮妖塔好好的怎麼會突然被毀?一定是有人裡應外合!瑩姬是個凡人,行動無人阻攔,最方便行事!要不然黑蟒逃走之後也不會冒險再回來救她走!”
空語想了想,點頭:“這個瑩姬雖然是個凡人,本事卻不小,主動被動地幹了不少驚天動靜的大事。确實可疑。”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許久,空梵坐在一側,一言不發。
“師兄?”空語詢問,“要不要送到束妖衛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