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宮裡的奴才是該打,看護主子不利,留他們何用。”
不輕不重的話讓文茵神思一頓,忍不住盈眸看去。
朱靖其實生的骨相嶙峋,本是一副不好相與的相貌,但是他氣質溫厚,唇邊又常銜着抹溫和笑意,如此便沖淡了面相的淩厲。
他對上她投來的眸光,無奈笑笑:“看吧,真要打你又心疼。”
文茵别過眸光,偏過瑩白臉龐時,指尖勾了鬓邊散發别至耳後。
握在她肩上的那隻手,力道有瞬息的收緊,而後就自然松開。
于嬷嬷這會在門外請示過後,就低頭提着茶壺過來,搭好紅木茶案,給他們二人沏茶。
朱靖卻擡手制止于嬷嬷給文茵沏茶。
“給你家娘娘端碗補身湯水過來。”
于嬷嬷應是,不多時就趕緊端了碗參湯過來。
朱靖親手将參湯遞她手邊,道:“别嫌味道重,不時用些對你身子有益。”
文茵恹恹倚着軟枕,眉目流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
接過時,她是怒非怒的輕橫他一眼:“那臣妾隻能遵旨了。”
朱靖看着她,忽的笑了下。
兩人接下來隔桌相飲,一人飲茶,一人飲湯。
茶湯見底的功夫,太醫行色匆匆而來,趕到的時候滿身熱汗。
在暖閣外頭拿巾帕使勁把手臉脖子擦了又擦,這方整頓儀容,請示入内。
“娘娘是被噩夢驚擾,以緻憂思難解,壅氣上沖。微臣給娘娘開副湯藥,每日早晚煎服,可散滞氣。”
搭完脈,老太醫如是說道。
在宮裡待的年頭久,什麼病該怎麼治該怎麼說,他自然有套自己的腹稿。聽得貴妃娘娘提及昨個做了個噩夢,他再一切脈發現脈象如常,便也聞弦知雅意了。
朱靖颔首,揮他退下。
“什麼噩夢,驚擾的你耿耿于懷。”
文茵聞言怔住,美如月華的眸子不期流露了半分傷懷。
不過隻一瞬,她眸裡情緒就掩下,偏過臉朝畫窗方向,低不可聞的道了句:“其實……也沒什麼。微末小事罷了,不值當說出來讓聖上煩心。”
朱靖臉上笑意淡了,隔桌探手掐過她下巴,轉她臉過來。
下一刻他動作驟然一頓。原來這一瞬的功夫,她臉上全是濕濕涼涼的淚。
他猛地站起身來,兩三步繞她身旁,捧住她的臉高擡。
“這是怎麼了?”
文茵搖頭,淚凝于睫,卻閉眸不肯說。
朱靖低眸看着,眸光深沉難測。
“朕面前你不必有顧慮。有何難受之處,可以在朕面前坦言。”
她入宮這六年時間裡,元平十年二月,是他唯一的一次見她流淚。那日她哭的立不住,哭的肝腸寸斷,近乎要氣息斷絕。他猶清晰記得當時那幕,她哭着跪求他能夠俯準封閉長信宮,讓她得以為父親盡哀守孝三年。
而今日,則是他唯二的一次見她流淚。
“貴妃,你說說看。”
帶着薄繭的指腹撫過她面頰濕涼的淚,他慢聲說道。
似乎是他的話讓她終于放下顧慮,在眼睫細顫了幾下過後,她半擡了眼簾,苦澀而傷懷的說起了那個讓她心悸的夢。
“是我夢見了兒時的事,那會我們跟随母親住在隴西外祖父家。因為我是家中唯一女郎,所以兩位兄長都對我極為疼愛,每每我犯錯時,他們都極力為我遮掩……”她哽咽起來,“昨夜我反複的夢見大哥,夢見他還是年少時候的模樣,他,他說是來向我告别的……這夢不詳,臣妾實在是,心悸難安。”
朱靖緘默,眸光一寸寸打量在她面上。
“貴妃,文家的事,與你早無幹系了。”
在文茵的心逐漸下到谷底之際,他方不輕不重道了句。
“是啊,早沒幹系了。”文茵轉過臉掙開他的手,強顔為笑:臣妾何嘗不知。偶爾獨坐時,臣妾又何嘗不恨自己心腸不硬,做不來那鐵石心腸的做派,沒法那些人影一個個的全從心肉裡剝離出去。”
說着,她又哽咽起來,偏臉擡袖頻頻拭淚。
朱靖歎息一聲:“貴妃,國有國法。”
至此,他到底露了口風。
文茵搖搖欲墜,捂着心口顫聲:“我大哥他……”
朱靖再次擡手覆上她的面頰,掌心輕微撫着。
“所以,你要替他求情嗎?”
文茵心稍松,至此她打聽到了,她大哥性命尚在。
“我不求情。”她搖搖頭, “國有國法,我怎忍心讓聖上為難。”
朱靖神色微微一松,正要溫言勸慰,卻見她推開他的手臂,起身下地盈盈跪下。
“大哥犯了國法,那就是罪有應得,死不足惜。隻是臣妾這身血肉筋骨,到底沒法與文家徹底割裂開來。所謂長兄如父,他到底當了臣妾那麼多年長兄,護了臣妾那麼多年,若他真有那日……”
文茵強忍淚意,給面前的帝王叩首:“請聖上俯準,允臣妾為他盡哀。”
朱靖居高臨下的看她,面上再不見半分溫色。
許久,他聲音無波道:“貴妃起罷。”
話盡,擡步就走。
尚未走兩步,突聞身後傳來輕柔的詢問聲:“聖上明日可還過來?”
他腳步一頓。
“朝事繁冗。”片刻又道,“得晚些。”
“那臣妾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