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鳴野瞧見岑令溪唇色有些發白,心中亦是一陣刺痛,遂朝她跟前走了兩步,為她撣了撣肩頭落下來的細雪,溫聲道:“阿姐,外頭冷,我們回去說吧。”
岑令溪将目光收了回來,轉過身來,看着方鳴野擔憂的神容,點了點頭。
等到了屋中,下人将茶水奉上後,便知趣地退下了。
岑昭禮端起手邊放着的茶盞,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歎了聲,又道:“我入仕快三十年,一直在台谏上做事,七年前他們兩黨相争的時候我沒有入局,最後算是沒有波及到,年近不惑,卻在奪嫡這樣的大事上犯了糊塗,原先支持趙王的那些個朝臣都獲了罪,隻有我岑昭禮不降反升,還要我去審訊昔日的同僚,這叫我情何以堪?他若是直接将我治罪或是賜死,我倒也沒有什麼怨言,百年之後,清名可保,可如今——”
岑令溪知曉父親在擔憂什麼,如今所有人都以為他早已投了聞澈,京中所有人也知曉,聞澈大張旗鼓地用自己的儀仗将岑家娘子帶出宮,又為她特意置辦了一套宅邸,還用“雀園”為這座宅邸命名,而岑娘子真正的夫婿尚且被聞澈關在刑部大牢裡,讓岑昭禮做刑部尚書,不但是要他對昔日的同僚出手,還要逼着他“大義滅親”,去審自己的女婿。
聞澈的報複,不但要讓她走投無路,還要讓整個岑家都走投無路,從此報當年岑令溪棄他之仇。
即使她這些日子被關在雀園裡,與外界不得通消息,卻也能想到,這件事現如今在長安城中被傳成了什麼模樣。
她身上背着的,是不守婦德的污名,岑昭禮身上背着的,是賣女求榮的污名,但是沒有人敢把矛頭對向事情的始作俑者聞澈,也沒有人會關心事情的真相是怎樣的,絕大多數人都隻相信自己看到的。
岑令溪再次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力感,這叫她如何能不對聞澈心生厭恨?
岑昭禮也留意到了岑令溪緊緊捏着袖子的小動作,以及她微紅的眼眶,于是盡量将語氣放軟:“令溪,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是為父無能,連累了你。”
岑令溪這才回過神來,立刻反駁了岑昭禮的話:“父親千萬不要說這樣的話,我是岑家的女兒,我們一家人,沒有什麼連累不連累的,如今天色也不早了,父親早些休息,明日宴會的事情,有我和阿野操持。”
方鳴野聞言,也朝岑昭禮拱了拱手,“父親不必擔心,阿姐這裡,有我在。”
岑昭禮最終是拗不過這一雙兒女,抿了口茶後離去了。
等他走後,方鳴野才起身走到岑令溪跟前,又撩起衣衫蹲在她身側,頭稍稍擡起,以仰視的角度看着她,道:“阿姐那日,從街上過去的時候,我在人群之中的。”
岑令溪眉心微蹙:“我知道的,我也看見了,可是……”
她欲言又止,可是當時聞澈很快發現了,強硬地将她拽進了自己的懷中,隔斷了她和方鳴野之間的無聲的交流。
“我知道阿姐有難處,這本就不是阿姐的錯。”
方鳴野聽見她要解釋,立即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雙手之間,輕輕搖了搖頭。
岑令溪本就有些酸澀的眼眶頓時就濕了。
方鳴野看見她的動作,更有些慌神,匆匆忙忙從自己衣衫的内袋中拿出帕子,“阿姐,别哭啊,我這些日子在家中,有好好地溫書準備春闱,也有好好地照顧父親,父親的身子也算康健,家中一切都好,阿姐不必太過擔心。”
岑令溪吸了吸鼻子,按住了方鳴野想要直起身子擡手為她拭淚的手,“我沒有哭,還好有你在家中。”
對于她這個動作,方鳴野稍稍愣了下,不過很快就将面上的尴尬掩藏去了,隻是側過臉在岑令溪的懷中蹭了蹭,猶豫了下,才道:“其實那天我順着人流,追到了那所謂雀園的位置,後面在他不在的時候,我也想過翻牆進來看看阿姐,帶阿姐走,但是那座宅子門口附近全是侍衛,我怕連累到阿姐,一直沒敢輕舉妄動,不曾想,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岑令溪聽到方鳴野想帶自己走,不覺打了個寒戰,因為她想到了聞澈當時在刑部門口和她說的那句“回去好好想清楚,如今的長安城,甚至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她若是逃,又能逃到哪裡去?
即使僥幸從重重暗衛把守的雀園逃出去,不出多久,聞澈就會發現,而他手中現在把持着禁軍,哪裡是她輕易說逃便能逃走了,逃出長安城呢?
她和方鳴野倒是好說,但是父親一把年紀了,難道也要跟着他們一同流浪麼?
一旦被聞澈追回來,她都不敢想,她會面對怎樣的後果。
她深吸了一口氣,接着方鳴野的動作,撫了撫他的頭,柔聲道:“不要沖動行事,聞澈他,暫時還沒有想過對我動手,我在裡邊,也一切都好,答應阿姐,萬事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和性命去賭。”
方鳴野渾身一僵,摸他頭的這個動作,岑令溪已經多少年沒有做過了?
仿佛是嫁給江行舟之後吧。
這樣想着,他便将岑令溪抱得更緊,就如同小時候一般。
夕光已經完全褪下,昏暗籠罩了整座長安城,無人知曉翌日是晴是雨。
就像岑家也沒有想到,岑昭禮五十歲的生辰宴,之前遞過帖子的同僚官員,竟無一人前來。
岑昭禮囑咐人遞帖子的時候,也并沒有局限于先前趙王陣營中的,幾乎京中從前有所往來的朝臣家中都遞了帖子,可時間已經過了申時,岑宅門口卻沒有一輛車停下,就好像院子中精心準備的酒席如同擺設一般。
就連本來落在圍牆上的喜鵲,看着眼前的景象,也撲騰了兩下翅膀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