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踏上回程的第三日了。
春日将盡,陽光灼烈起來,馬車裡又悶又熱,宋蘊靠在身後的軟墊上,心神随着馬車起起伏伏,始終無法靜下。
沉默良久,她終是拿出香爐,給自己點了一爐安神香。
熟悉的香氣漫入鼻端,她僵直的軀體得到放松,繁雜的思緒一點點清空,整個人如石入水般沉靜下來。
接連兩日的趕路,不得安甯的夜晚,早已讓宋蘊身心俱疲,安神香燃起不久,睡意就徹底襲來。
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又看到平陰侯氣到猙獰的臉,聽到平陰侯夫人苦口婆心的對她說:“入了王府有何不好?阿蘊,我們都是為了你打算,你雖并非我與侯爺的骨肉,沒了侯府嫡女的身份,卻也同樣是我們的心頭肉掌中珠,娘我還能害你不成?”
“便是妾室又如何?你身後有平陰侯府,又生得這樣一張美人面,王妃的位子遲早是你的!等将來啊,再高的位子也未必沒可能……”
聲音漸漸散去,很快又變得尖厲冷硬:“你就不能軟下身段去求王爺?!他可是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到底不是親生手足,你連搭把手都不肯,宋蘊,你好狠好毒的心腸!這十幾年,十幾年啊,我可真是養了一頭白眼狼!”
“不,你連一頭畜生都不如!沒有了兄弟幫襯,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在王府立足!”
一聲聲呵斥怒罵猶若刀子捅進心口,牽扯出淋漓的血肉,宋蘊拼命地想要醒來,卻隻能感受到冰涼的眼淚浸濕臉龐,下一瞬,眼淚化作鋒利的刀刃,狠狠刺破臉頰,剝下一層皮——
“既然你不肯聽話,便休怪我不念母女情分,說到底,都是你欠侯府的。宋蘊,你這條命,你這張美人面,甚至你每一根頭發絲,都是侯府千嬌萬寵養出來的,如今,也該是你回報的時候了。”
“還真是跟你那瘸子爹一個德行,賤命一條還自诩清高,如果不是他,如果沒有你,我又怎會跟親生骨肉分離十幾年?這張美人面,就是宋蘊你欠我兒的,早就該還于她!”
淬過藥汁的利刃生生刺破臉頰,順着額間向下劃去,似乎要一刀一刀将她切碎,鋪天蓋地的疼痛與恐懼将宋蘊徹底淹沒,她幾乎以為自己就要再一次死去,正在這時,一隻手探上她的額頭,宋蘊下意識抓緊那隻手腕。
“姑娘?姑娘快醒醒!”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宋蘊望着搖晃的車頂,眼中漸漸聚起光彩,手上卻不自覺的用力,緊緊攥着莫绫的手腕,不肯撒開。
莫绫一怔,遲疑的看向她:“姑娘?”
對上那雙充滿擔憂的眼神,宋蘊鼻頭止不住發酸,漂亮的眸子裡盈滿霧氣,她吸了吸鼻子,認真的看着莫绫,突然說道:“莫绫,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為了任何人犧牲,哪怕是我。”
“啊……”莫绫看她的眼神愈發憂慮,小心翼翼的問,“姑娘是不習慣離開侯府嗎?最近幾日,姑娘似乎總睡不好。”還總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仿佛她很快就要命不久矣。
莫绫是被宋蘊從街上撿來的,因打小好動便學了些身手,在侯府被當護衛養着,心思并不算細膩,可即便如此,如果不是一直貼身守着宋蘊,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換了個主子。
從前的姑娘進退有度最是守禮,做事也不疾不徐,總是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得盡善盡美,可最近幾日,姑娘做事似乎格外匆忙急切,病着也要連日趕路,不像是回鄉尋親,倒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逃離……也對,出了那樣的事,姑娘定然不想再繼續留在侯府。
“沒什麼不習慣的,我本就該這樣活,”宋蘊挑開帷裳,瞥了眼愈發蒼涼寂寥的鄉野小道,帶着泥土與草木氣息的涼風卷過她烏黑的發絲,闖進來,生生劈開馬車裡的悶熱,她的聲音也因此飄忽不定,“侯府終究不是我的歸處,倒是你,莫绫,你本有更好的選擇,就算不留在侯府,也可以去鋪子裡做管事……”
“姑娘!”莫绫的語氣異常堅定,“我哪兒也不去,姑娘你不想叫我死,就别再趕我離開,我可跟侯府的那群丫鬟奴才不一樣,隻認你一個主子。”
本也沒想過要趕她走。
宋蘊笑笑,握住莫绫的手,聲音很輕,卻又很重,像是許下了一個諾言:“好,不趕你走,我們一起好好活。”
前世莫绫陪她走過最艱難的歲月,最後又為了保護她而死去,這份情誼,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忘,今生重來,縱是魚死網破,她也不會再讓主仆二人的性命握在别人手中。
是的,她曾死過一次,又在五日前重活。
這五日裡,夢境與現實交織,憤恨與錯愕彼此拉扯,幾乎讓宋蘊分不清前世與今生究竟哪一個才是夢境。
她不敢相信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侯府,竟然是别人的家,更不願相信對自己萬般寵愛的父母、口口聲聲說要為她尋一個如意郎君的父母,會親手将她推進地獄,促成她凄慘又短暫的後半生。
可當她發現事情的走向與夢境中别無二緻,不管是現實還是那所謂的“夢境”中,那位真正的侯府千金臉上都有一塊胎記,甚至連位置都一模一樣,宋蘊心頭僅剩的一絲僥幸也徹底湮滅。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
她是陰差陽錯抱回侯府的假千金,真實身份不過是一介草民之女,她所以為的夢境也并不是夢,而是前世真正發生過的事。
宋蘊向侯夫人提出請辭,卻遭到了強烈反對,向來溫柔慈愛的“母親”甚至對她發了脾氣,執意要讓她等到平陰侯回來再離開。但宋蘊知道,等平陰侯從涼州回到侯府,才是她真正的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