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蕊讪讪挑簾走進來,很關懷地問:“公主頭還疼嗎?”
景漣按了按眉心,蹙眉忍痛:“還好,有話就說。”
蘭蕊小聲道:“驸馬回來了,聽說公主身體不适,在清輝堂外求見。”
景漣面色變了變,道:“叫他進來。”
蘭蕊不敢拖延,連忙轉身親自往門外走去。
竹蕊縱然很想勸景漣良藥苦口,也知道現在不是時候,将藥碗捧進托盤,正要端着出去,隻聽一陣輕捷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從廊下過來,轉瞬間到了門外。
“公主。”定國公世子、驸馬李桓挑簾而入,關懷道,“蘭蕊說你受了風?現在怎麼樣,喝藥了沒有?”
話音未落,李桓一眼看見竹蕊捧着的托盤,順手試了試藥碗尚熱,了然道:“又是這樣。”
他對竹蕊擺了擺手,示意竹蕊可以走了,自己接過托盤,朝床前走去。
景漣仰頭看他,目光化作拂面的風,一寸寸掠過他的眉眼、鼻梁、唇角。
這張臉比鄭熙更秀俏,又比言懷璧更清俊。京中丹陽郡主為首的好事者私下品評年輕俊彥,以家世容貌、文韬武略為準則,稱最佳四人為‘四公子’,李桓便是其中之一。
單憑他這張臉,就确有上榜的資格,可見丹陽排榜公正,不含私心。
他的身形颀長,肩背筆直,手裡還端着托盤,行走時依然輕捷而挺拔。這讓景漣想起四年前李桓頂着紛紛流言跪在立政殿前,當着滿朝公卿堅持求娶她的那一日,當空的烈日也像今天這樣毒辣,他的脊背筆直一如松竹,仿佛永遠不會退卻。
如松如竹,如圭如璧。
但景漣的夢裡沒有他。
李桓在床邊落座,信手放下托盤,望見景漣目光,莞爾道:“公主怎麼這樣看我?”說着探探景漣額間,确定并不發熱,才将藥碗端起來。
景漣微微别開臉,不去直視李桓,淡淡道:“昨日端午,你沒回來。”
李桓一怔,旋即笑了,柔聲道:“公主惱了我,是不是?”
他笑着賠禮:“路上多雨,不敢連夜趕路,所以晚了一日回來,都是我不好,不過我給公主帶了件好東西回來,公主先看完再惱我好不好?”
景漣說:“哦?你這趟公差走得倒遠,我以為你一直在宜安城裡呢。”
這句話語調極淡,卻隐隐含譏帶刺。李桓和景漣成婚三年,雖不敢說全然明白公主的心意,至少也能摸透七八分,一聽就知道不好,連忙問:“公主此言何意?”
景漣平聲道:“沒什麼意思,隻是白問一句,城南那邊的宅子住着可好?想必物和人都比這邊合心意,是不是?”
李桓手一顫,碗中湯藥蕩開漆黑漣漪:“公主,我……”
“你什麼?”景漣聲音微揚,“說啊,李敬之。”
李桓口唇微動,話音即将沖口而出,下一刻硬生生止住。
他低下頭,下意識避開了景漣的目光,将藥碗放在一旁,起身後退兩步,垂手低聲道:“是臣一時糊塗,釀下大錯,但憑公主責罰,隻求公主消氣,不要氣壞了身子。”
李桓的聲音不高,卻很堅定。
每一個字都飽含愧怍,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景漣用力閉了閉眼,再度睜開:“什麼時候的事?”
這個問題的答案李桓早已想好:“兩月之前,出去吃酒時,不慎多飲了幾杯……珠娘并非風塵女子,而是賣唱的歌女,醒來後便要尋死,此事過錯在臣,斷不能因此逼死無辜,便将她安置在城南宅中,供養衣食。”
“一時糊塗?”景漣緩聲問。
李桓說:“是。”
“那杯酒的力道可真大。”景漣氣得失聲冷笑,“兩個月,你出入那裡到底有多少次,要不要本公主叫人進來幫你數清楚,兩個月還不夠你醒酒?”
冷汗幾乎瞬間滲出,打濕了李桓脊背衣衫。
他不清楚永樂公主到底知道多少,為今之計,隻能按照事先做好的準備,将此事定性為‘養外室’。
“是臣糊塗。”李桓澀聲道,“臣……”
景漣的心重重一沉,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
她直起身,霍然打斷李桓話語:“你過來。”
李桓不解其意,仍然上前。
啪!
一聲輕響。
李桓面頰偏向一旁,左臉微紅。
景漣已經慢條斯理地收回了手,她動作幅度并不大,如果不是耳光餘音仍在回蕩,那個動作幾乎像是輕撫對方面頰。
她理着衣袖,聲音不高不低,語調卻已經冷到極緻:“李桓,當年你求娶本宮時,本宮曾經說過,此生最恨的兩件事一是欺瞞,二是背叛。你我至親夫妻,諸事皆有餘地,唯獨這兩條忌諱,本公主絕不饒恕。”
她玉白面頰上泛起兩抹含怒的绯色,定定注視着面色複雜的李桓。
“你蓄養女子,是為背叛;私設外宅,是為欺瞞。”
李桓失态地朝前一步,口唇微張,似要解釋,最終卻沒能吐出半個字來。
——他無法解釋。
一個已經成婚的男子,在外面不為人知的私宅裡,悄悄養着一個頗有姿容的年輕女子,對正妻三緘其口,不敢吐露。
——除了蓄養外室,再沒有任何理由能解釋他的行為。
李桓頹然地張了張口,眼底泛起哀色。
他知道公主将要說什麼,一旦說出口,必然再沒有回旋的餘地。
但可悲的是,于情于理,他都無法辯解。
景漣看着他,平靜說道:“你我夫妻之情,今日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