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天際悶雷炸響,烏雲翻滾,偶有光亮穿梭雲間,帶起連串雷聲湧動不休。
下雨了。
這雨來得很急,又很大。竹蕊站在院中,第一滴雨水砸落在她臉上的時候,竹蕊覺得眉心一痛——不是‘眉心一涼’,而是痛。
她提起裙擺三步并兩步跑進屋檐下,涼風終于起了,挾着雨滴,劈頭蓋臉往檐下吹來,立刻打濕了竹蕊的半幅衣裙。
竹蕊蘭蕊面面相觑,眼看檐下已經不能站人,隻得避入正房旁的小茶室,不住伸着頭往正房門前窗下看去,心下擔憂。
窗外雨聲如瀑,雷聲連綿,傳至房中景漣耳畔,将她仍陷在夢境餘韻中的思緒喚醒。
僵坐片刻,景漣心底隐隐生出一種不知何處而來,卻異常笃定的念頭。
——夢中所見的荒誕情景,都是真的。
那不是一場虛無缥缈的噩夢,而是真真切切的未來。
她不知這種荒謬的笃定從何而來,但這個噩夢本身就來的很不尋常。第一夜、第二夜,直到昨夜,她在夢中看到的景象從散碎到完整,最終窺至全貌。
就像昨日晚間捧起那碗安神湯時,心底亦有個同樣笃定的聲音告訴她:今晚仍然會做夢。
景漣又怔怔坐了片刻,才揭開錦被下床。
外間窗下陳設着一張書案,景漣晚間就寝,不喜歡将窗子全部封死,往往開一兩扇窗通風,反正窗上還糊着一層細密的紗,不必擔心招來蚊蟲。
昨夜書案旁這扇窗開着,侍從們被景漣遣出去,沒來得及關,風雨吹打過來,寒意直往窗中鑽,雨絲從窗紗細密的孔中滲進來,窗下地面濕淋淋的一片。
硯中尚有殘墨,景漣站到書案前,冷風一吹,吹得她打了個激靈,頭腦反而更加清醒。
景漣提起筆,抑制住心頭餘悸,開始仔細回憶,慢慢梳理自己的夢境。
當今天子共有九子十一女,景漣在皇女中排行第五,尚且在世的兄姐共有五人,兩位公主、三位親王。
那三位親王,分别是皇二子、皇三子、皇四子,被封為秦王、齊王、楚王。
夢境中,秦王篡逆,攻入皇宮,逼殺了齊王楚王,竊據皇位。但随後發生變故,或許是有人起兵讨伐,所以秦王才會說“大軍兵臨城下,勳貴隔岸觀火,世族待價而沽。”
回憶到這裡,景漣提筆的手一頓,筆尖在紙上洇出一團墨色。
“鄭熙要你,言氏保你。”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下嫁李桓之前,父皇曾為她另外擇選過兩樁婚事,都是極好的人才,頂級的門第。隻可惜,這兩樁羨煞旁人的婚事,都草草了結,短促如昙花。
她的第一位驸馬出身勳貴,名喚鄭熙。
她的第二位驸馬出自清流魁首言氏,是言氏嫡長子。
這兩個人,都曾是少年俊彥,世間英才。
他們一個被景漣毫不留情地放棄,另一個則毫不留情地放棄了她。
景漣并不是傻子,秦王話中深意再明白不過:大軍壓城,他需要朝中有力的支持,鄭熙與言氏同時将她作為交易條件提出,所以秦王将她抓進宮中,預備作為籌碼。
可是鄭家已經獲罪,鄭熙他……
鄭熙他竟然還活着嗎?
景漣蹙眉,面色微白。
不,不對!
‘言氏保你’是與‘鄭熙要你’相對的,鄭熙來者不善,其意昭然若揭。
但秦王的話未必可信,言氏當真是要保她嗎?
她這個公主,在皇權統緒變更的巨大震蕩下,當真有資格成為舉足輕重的一枚籌碼嗎?
想到這裡,景漣忽而怔愣。
她想起另一個聲音,那個陌生的、不見其面的輕佻聲音在她耳畔說:“太子妃眷愛公主。”
眷愛,指關懷喜愛,是個十分正式的用詞,并不是能随便用的。
景漣上一次見到這個詞,是在賜婚她和鄭熙的婚旨上寫着:帝眷愛公主。
景漣竭力回憶,滿心茫然,一時間連滿心沉重都忘了,唯剩百思不得其解。
——她同東宮中那位太子妃,甚至未曾謀面,何來如此深厚的殷殷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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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雨漸小,轉作細雨,連綿不絕,一直下到次日清晨才停,清輝堂階下積了不少水,将第一層石階全都淹沒。
府内醫官再度急匆匆提着醫箱趕來,留下一劑奇苦的藥而後離去。
在窗下吹風半晌,固然有助于保持頭腦清醒,但也很容易受寒頭痛。
竹蕊端來一碗漆黑的湯藥,白霧升騰苦味彌漫,景漣隻看了一眼,就嫌惡地轉過頭。
昨夜她沒有再做夢。
大火、兵戈、鮮血和動亂,悄無聲息地從永樂公主的夢境中淡去了。睜開眼,内室華麗闊朗,淡香升騰,侍女們行走間步履款款,帳幔上懸挂的珠玉叮當作響,全然一幅富麗安逸的太平景象。
但景漣隻要閉上眼,就會想起夢境中跌在她身側的人頭,鮮血噴濺在她的裙畔,肌膚仿佛能隔着衣裙感受到溫熱黏膩,令她心悸,然後忍不住想要作嘔。
她别過頭去,一手用力抵住眉心,借此抑制難捱的頭痛:“太苦了,端走。”
竹蕊連忙道:“已經備下了玫瑰糖和澄沙乳酥,這兩味點心香氣馥郁,甜蜜适口,最能壓住苦藥。”
景漣堅決拒絕:“我隻有一張嘴,還能同時既吃又喝?這苦味我半點也受不了,快端出去,别讓藥氣沾染了我的妝台衣飾。”
公主平日裡不難侍奉,但執拗起來,也真是難纏。竹蕊唯有苦笑,正要繼續勸告,忽然看見門口珠簾一動,蘭蕊鬼鬼祟祟探頭探腦。
景漣眼風一掃,同樣注意到了蘭蕊的動靜:“進來說話,縮在門前作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