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看不見,可碰電話的耳朵尖都在發燒。
“再見,”他聲音裡含了笑,說:“我的未婚妻小朋友。”
萬朵手忙腳亂地挂了電話,撞在胸口的鐘餘震綿延,餘音不絕。
對着牆站了好一會兒,心跳才緩緩平複。手心裡都是汗,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
視線落到面前的牆皮——
呃,竟被她無意中扣掉了硬币大的一小塊,露出醜陋的褐色牆底。
這下,真幹壞事了。
晚上,萬朵和同事們一起坐大巴回南城。
高團長從北城傳來好消息,投資拿到了,劇團想排而不能排的劇目都可以啟動了。
因為有幾個是武旦劇目,萬朵接下來的日子非常忙,一邊排練,一邊學新戲。
八月的南城,悶熱異常。
萬朵每天都練得一身汗,回家累得坐在沙發上不想動彈。每到這時候,都被龐郁嫌棄臭烘烘,誇張得躲她老遠。
畢業之後,龐郁就正式到劉師兄開的昆曲學校上班。因為離她們租住的地方遠,碰上刮風下雨,龐郁就不回來了。
一來二去,她也習慣住在學校裡,回來隻是拿衣服或者取東西。萬朵調侃着,用不了多久,某人就要成戲曲學校老闆娘了。
龐郁嘻嘻笑着,也不臉紅。
劉師兄的戲曲學校萬朵也去過兩次,一次去玩,一次是給生病了的龐郁代課。劉師兄戲稱,要是哪天萬朵不想在昆劇團上班,到他哪兒去,她那份工資絕對不比昆劇團少。
萬朵笑笑,她還是喜歡昆劇團,喜歡站在舞台上的感覺。
南城的夏總是很漫長,立秋也沒能趕走暑熱。
轉眼間到了月底,8月31,萬朵生日。
這天是個周五,天氣預報說夜間要下台風雨。
萬朵白天上班,中午吃飯的時候和媽媽視頻通了電話。鐘向晚還不知道她和程寅的事,萬朵怕她問起來,就謊稱自己太忙隻匆匆說了幾句。
挂了視頻後,萬朵手指往下滑,落到了程寅的微信上。
打開,默默看了一會兒。
上次通信是在月初,随手往上滑了幾下,忽然發現他們聯系的頻率都以月計算。
萬朵歎口氣,打車去到正佳商場。那有采血車,每年生日獻血。
采血的護士一看獻血證上的血型,就記起了萬朵,還記得她是南戲的學生。
萬朵獻完血,下了采血車。剛走了兩步,龐郁來了電話。
正佳商場門口,萬朵接起電話,忽然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
去年的今天也是這樣,采完血站在商場門口,接到龐郁電話,然後去參加了時任男朋友程景骁的訂婚宴,一氣之下擺了他一道。
再後來,兩人被報複得整日哀歌,幸虧後來遇到程寅……
想到這兒,萬朵強迫自己中斷思緒。
物是人非,往事不可追。
電話那頭,龐郁問她生日怎麼過。
萬朵想了想。
其實,有人要給她過生日。
彭同風。
不知道怎麼回事,彭同風躲了她半個多月,有時候走對面也不打招呼,拐個彎當沒看見,讓萬朵不由幾次反省自己是不是得罪他了。
然而最近一周他又突然恢複常态熱情起來,今天早上還特意問她晚上安排,說訂了飯店要給她過生日。
饒是萬朵再笨,也察覺出彭師兄的心思。他很好,要是一年以前遇上這樣的人,說不定會被他的執着打動。
但此時此刻,她的心不在自己這兒,她也做不了自己這顆心的主。
正愁不知道怎麼拒絕,有人來找他,說今晚的演出有個笛師生病,團長讓他去替。萬朵就借這個機會婉拒好意,迅速溜走。
得知萬朵晚上隻有一個人,龐郁說:“你等等我,晚上我回去給你過生日,蛋糕我都訂好了。”
龐郁今天帶着學生們去隔壁市遊學參觀,很晚才能回南城。就算趕回來,和劉師兄熱戀階段的龐郁第二天還要回去。
“太晚了别折騰了,不安全。我剛學的戲還不熟,今天得加班練習。”
“今天就别加班了吧。”
要是平時,她也不會加班。
但是今天……
她甯願加班。
“武老師說想推薦我去明年的白玉蘭。”萬朵随便找了個借口。
“好吧好吧。”龐郁沒再勸,提醒她記得吃蛋糕。
雖已入秋,但中午的陽光依然強烈刺眼。挂了電話後,萬朵眯着眼環視這世界。
不過一年,恍如隔世。
下午按計劃,萬朵繼續練新戲,跟武老師剛學的《三戰張月娥》。這是一出大靠武旦戲,武戲占三分之二,使用雙頭槍。很難,得練上很久。
打車回到劇團,一進門,萬朵就覺得不對勁。
院子裡幹幹淨淨,窗明幾淨。進到排練廳,桌椅闆凳都強迫症似的整齊靠牆。平時挂得亂七八糟的衣服也都按長短依次挂好。
幾個同事在窗邊壓腿,看見萬朵回來,叮囑她今天沒事别亂跑。
說是今天有人來參觀,領導陪同,小心被抓到上班摸魚。
萬朵笑着去換了燈籠褲和彩鞋,回來開始練習。
直到傍晚日頭西斜,才停下來休息。身上都是汗,衣服都濕透了,她懶得走去牆邊的椅子上休息,幹脆席地而坐。
同事們都換了衣服,和坐在地上咕咚咕咚喝水的萬朵打了招呼,三三兩兩下班了。
周五晚上,都溜得一個比一個快。走廊裡一會兒就安靜了。再過了一會兒,整個樓都靜悄悄的,似乎隻剩了萬朵一人。
獨坐在空曠的練功廳裡,看夕陽一點一點落山,天色一點一點變暗,心情也一點一點下沉。
今年的生日,就在汗水中度過吧。
也算有意義。
她長長呼了一口氣,決定紮上大靠繼續練。
紮大靠非常繁瑣,如果要上台,從裡到外,從衣服到領子要套十來件。現在不上台,不用那麼麻煩。
她先穿上用來紮靠?的小棉襖,在腰部繞了兩圈系繩,綁緊。然後伸手從衣架上拿下大靠,偷懶直接從頭頂套下,再扣上領口和袖口的盤扣。
接下來要紮靠旗了。
萬朵以前不常穿大靠,就算是穿,也有服裝老師或同學們幫忙紮靠旗,這還是她第一次自己紮。
她把靠旗拿下來,捋順靠繩和靠綢,把靠盒按在牆上,接着迅速轉身,用肩背頂住。
也不知道是靠旗舊了,還是她不夠熟練,總覺得不對勁。
調整了幾次,還是覺得不對。
要是能有個人幫她一下就好了。
就在這時,外面有腳步聲響起,接着是說話聲。
萬朵側着耳朵聽了聽……
好像是方怡師姐。
“方師姐!”她用肩背頂住靠旗,歪頭朝門口喊了一聲。
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回應,估計師姐沒聽到。
隻得自己繼續嘗試。
她低頭,抓住兩根靠繩,準備打結。
忽然門從外面拉開,走進一個人來。
萬朵扭頭,看見高大的身影,愣住了。
靜谧的練功廳門口,夕陽透過窗格,斜照在男人黑色的襯衫和頭發上,像一幅剪影,中心深邃,邊緣發光。
恍然,有種隔世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