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雀愣了下。
疤?
什麼疤……
在心裡自問完,她才恍然反應過來。
她的右胳膊上,上臂的内側,有條長長的增生疤。
那是高一開學前那晚,她從家裡逃出來,被倪保昌用鐵鎬砸的。
不過江……倪雀截斷了自己的思路,幾乎是立馬想起來,五一在南城,她和江既遲同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醒來,江既遲就摸着那道疤問她是怎麼來的,她當時說是放羊的時候摔地上不小心刮到的。
現在想來,那會兒江既遲已經察覺到她撒謊了。他好像還給了她一個機會重置答案,可她還是選擇了隐瞞。
既然江既遲從這裡戳破了一個口子,那她就從這裡開始坦白。
倪雀手伸進短袖袖口,碰了碰那道疤,把那天,以及那天之前,倪保昌給她找工作,問她要工資,她用家暴證據威脅倪保昌的事全說了。
“那是我第一次明目張膽地和他對着來,挑戰了他在那個家作為一家之主的權威,他氣得不輕,攢了一肚子火。”
“高一開學前一天,我背着他辭職了,他那天喝了酒,知道了之後,回到家,攢的那些火憋不住了,跟着撒酒瘋一起爆發了。”
“其實我做好了準備,行李也都提前收拾好了,是我大意了,逃跑的時候沒注意身後,被他用鐵鎬砸到了。”
她說到這兒,江既遲解鎖了手機,在搜索欄裡輸入“鐵”,“gǎo”字他不知道是哪個,但他聽過冰鎬、軍用鎬,想來應該是同一個字。
于是他嘗試性地輸入“鎬”字,字沒錯,頁面跳出了相應的圖片,木質的把兒,鐵質的頭兒,鐵的那端,一頭鈍,一頭利,總的來說,是個能殺人的玩意兒。
江既遲額角輕微地跳了下。
他想起有一次在醫院,碰上韓苒和王梵,韓苒提到倪雀曾經半夜給他打電話的事。事後他問倪雀,倪雀給了他一個解釋,但她那副神情,明顯有些心虛,而他也沒打破砂鍋問到底。
江既遲從這段思緒裡抽離,喉頭滾動,開口時嗓音帶點澀:“所以那天晚上你給我打電話,并不是因為知道了我是資助人來給我道謝,你是想向我求助?”
是求助嗎?
倪雀很認真地想了想。
她自己也無法準确地回答這個問題。
那一刻她打出那個電話,究竟是出于什麼意圖呢?
好像并沒有一個特定的意圖和緣由,是那晚被砸出的傷,是夜裡狼狽的奔逃,是頭頂無垠的星空,是吹過的風,是飛過的鳥,是那天遭遇曆經的種種,最終促使她撥出了江既遲的号碼。
但不可否認的是,那的确是她人生中為數不多格外脆弱的時候。剖開那顆裹了一層又一層硬殼的心,究其深處,她也是渴望有人出現,帶自己走出那段黑漆漆的路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或許她真的是想要求助。
所以倪雀沒有否定江既遲的話。
“後來開學了,”倪雀沒沉默太久,接着往下道,“我申請了住校,就不怎麼回去了,周末和暑假都不怎麼回,稍微長點的假期我都留在市裡打工,但寒假過年會回。每次回去,都會和倪保昌、老太太起争執。倪保昌不知道你資助了我,他覺得我不花他的錢就能上高中,肯定是我媽給我留錢了。他讓我把錢給他,我說沒有,他就讓我辍學打工給他賺,還說我這個年紀,在我們那兒,嫁人正合适。”
像是記憶的火車,從昏暗處駛入了深黑處,倪雀垂在地毯上的手,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地毯上長長的絨毛。
她又輕輕松開,說:“因為中考後那個暑假,我已經和倪保昌撕破臉了,所以我在他面前裝聽話也沒用了。我不再在他面前委曲求全、逆來順受,但也從不無謂地挑釁他。我回家就該幹活幹活,該休息休息,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但也盡量跟他和老太太井水不犯河水。隻要倪保昌不喝醉,我和他們那樣冷冰冰地相處着,倒也不會出什麼問題。他要是喝多喝醉的話,我也不怕,反正但凡和他們在一塊兒,我都做好了充分的自保的準備。”
“至于平常吵架、起沖突,也沒什麼,我從不逞一時之快和他們正面對着幹,都是能避則避。那幾年裡,我回家不多,哪怕回了大部分時候也是住劉嬸家。”
“隻是,”倪雀的手指再一次不自覺地揪起了手邊的地毯絨毛,她揪得極緊,指節都因用力泛了白,“我沒想到他們會那麼做……”
江既遲不是遲鈍的人,從倪雀剛才講到倪保昌讓她嫁人時她的反應,他就隐約猜到了什麼,再一聯想之前幾次倪雀面對他親密觸碰時表露出來的輕微抵觸狀态,那個模糊的猜想便愈發地在腦海中成形。
他伸手把倪雀的手抓到自己手心裡,握緊,在倪雀頓了頓,要繼續往下時,他打斷:“倪雀,你要不想講,咱就不講了。”
“之前不想講,是覺得沒必要,反正都過去了。”倪雀說。
江既遲道:“現在也不是必要的。”
“不,有必要的。”倪雀飛快地反駁,然後她撐起身,在沙發上放着的她的大背包的夾層裡,掏出了一個本子。
淺綠色,皮面,側邊有個磁扣,從封底扣到正封。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本子綠得不純粹,有層灰撲撲的包漿感,磁扣上的鐵片部分,半點不锃亮,疊了一道又一道的劃痕。
倪雀把本子遞給他,說:“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跟你說,最後覺得,還是要的。起碼有一點,這上面記着得,一筆筆你資助我的錢,去了哪裡,你有權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