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明顯和本身性格内斂的時暖夏來說格格不入，要不是這段時間的磨合，她犯錯誤的次數隻會更多，即使到現在也避免不了被同事和護士訓。
同時，急診又是最容易被人誤會甚至遭遇誤解的一個科室。
急診上能收到的投訴太多了。
時暖夏的帶教李莊玉剛收到醫務處投訴辦的兩通電話。
一通是病人投訴觀察室的急診主任李莊玉“态度不好”，一通是病人投訴時暖夏“為什麼醫生給病人看會病而已就能咳嗽了，醫生就該精力充沛給病人看好病啊。”
隻不過這些病人也算漏了一點。
科學規劃醫生的好醫院裡，都會把投訴分成無效投訴和有效投訴。
更别說急診這種工作強度極大的科室了，如果不是真心喜歡的極少一部分醫學生，大部分能排到急診室裡來的醫生幾乎都算“被發配”和“因升職原因被迫”的。
因此，在人員極其缺少的科室裡，大部分都不會對急診科醫生身上的無效投訴進行處罰，隻會慣例過來打個電話。
李莊玉拍拍手裡的飯卡，随意地丢給時暖夏。
“真要處理急診科的醫生，醫院就能亂套了。”
時暖夏似有所悟，然後狠狠拿帶教老師的飯卡多點了一杯拿鐵和下午茶準備帶回科室，随時補餐。
醫院的規培生工資非常低，不僅工資低強度太大，考試、培訓、帶病人、寫病曆、急診科讓規培和實習生推病人檢查……
李莊玉就是一個非常體貼實習生和規培生的帶教老師，他平時吃食堂的機會不多，醫院每個月都會固定往職員的飯卡裡打錢，所以都會把飯卡拿給規培生和實習生去吃飯，也好讓他們僅有的那點工資能節省些空餘。
原本對此并不習慣的時暖夏被帶教老師和兩個實習生強行投喂了一個多月之後，終于最新學會這項“厚臉皮”的技能。
剛吃完飯，時暖夏準備走進觀察室，正好在護士分診大廳中央穿過時手臂忽然被人抓住，讓她手上拿着的補餐零食差點掉落在地上。
一個面色着急的精緻女士皺着眉頭問：“請問急診什麼時候到我們孩子啊？孩子這都出多少血了！”
時暖夏低頭一看，旁邊有位男士抱着一個正哭天搶地的孩子。
哭聲很大，孩子一隻手髒兮兮的，另一隻手還有血痕。手臂被摔了血，手指上還有一道口子看起來不算淺，創口的恢複上來看大概率會建議縫針，讓傷口愈合得更快一些。
但總體看着不算嚴重，也沒有哪裡傷到動脈。
時暖夏指着醫院等候區挂着的電腦屏幕，耐心地和她說起：“您看一下這個列表，急診排到您家孩子的話，上面就會有提示，我們也會有護士用麥克風提醒患者就診的。”
“但我孩子身上好多血啊！我們已經排隊排了很久了！你們有沒有醫德啊！”
抓着時暖夏的女士看着面色十分焦慮，頭發也有些淩亂，一雙眼睛灼灼地盯着時暖夏，幾乎要看出一個洞來。
“我的孩子不能出任何事！你們一定要現在就給我治好他，明天還要上書法的補習班呢！現在這個手不治好這周的補習班發揮不好了怎麼辦？！你們要是不管我就投訴你！投訴你們醫院！”
她看着母親焦慮的臉色，心一軟，下意識想緩下來安慰兩句：“請您冷靜，您孩子的急診是分診台醫生已經分級好的……”
“搶救！”
一道喊聲穿破急診大廳，車轱辘聲音仿佛要和地闆摩擦出火，一輛救護車匆匆跑來。
“懷疑氣胸！”
時暖夏一個激靈，實在顧不得那位焦慮的母親，隻能用了點力氣掙脫開對方，“不好意思，隔壁有非常危重的病人！”
說完跟像一股暴雨的烈風飛速略過。
“哎你——你不能走！我要投訴你們！投訴！！”
患者被飛速推進觀察室的搶救裡，周圍的簾子蓋上，見患者胸廓飽滿，時暖夏搶過旁邊空置的聽診器，李莊玉此時聽到消息趕來。
她擡頭直接報：“叩診鼓音，聽診呼吸音減弱。”
“抽氣準備，去給心胸外科打會診。”
時暖夏把之前買了拿在手上的拿鐵和下午茶小面包，毫不猶豫地丢在觀察室值班台桌面上，一邊打電話。
觀察室的聲音嘈雜了片刻，會診醫生過來接手，一切按部就班進行，時暖夏隻是一個規培生，平時不管有什麼操作都必須在帶教老師的眼皮子底下進行，此時此刻，她能在這裡參與的大步驟其實非常有限。
之後的事情就交給會診的老師了，李莊玉掃了她一眼：“沒什麼了，現在其他病人都穩定，你去找點活兒幹吧。”
時暖夏便硬着頭皮去找李梁：“老師，有什麼要幹嗎？”
不知道為什麼，之前還說着能随意讓她幹活的李梁，此時卻避開了時暖夏的眼神，連聲音的語氣都和之前聽起來不太一樣了。
“……暫時沒有。”
于是她又去找旁邊急門診外科的師兄：“師兄，有什麼能讓我操作的嗎？”
“來得正好！”師兄笑着對她招手，“這有幾個小孩外傷的，過來縫一下呗。”
“好呀。”
時暖夏一擡頭就對上剛剛那個抓着她手的母親。
那些焦慮的母親一看見她，立刻跳起來，伸手狠狠指上去。
“不行！這個醫生沒有醫德！不能讓她縫我孩子的手！我剛剛求她幫我們看一下，她連看都不看扭頭就走了！沒點人性的東西！”
急門診坐診的師兄都看懵了。
“這位家長，您可能誤會了，這是我們的規培醫生……”
“不行！不能讓她縫！我要換個醫生！”女人死死抱住尚且有些迷茫的孩子，眼底裡的警惕升到最高，像動物保護幼崽一樣擋在時暖夏的面前。
時暖夏也跟着愣了愣，沒反應過來。
空氣彌漫着一股尴尬的氣息，在母親懷裡的小孩仿佛也嗅到了這異樣的氣息，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想看一眼醫生又縮了回去。
站在旁邊的父親更是唯唯諾諾站在旁邊，臉上挂滿了笑意，偶爾伸手和稀泥般扯了扯媳婦兒的衣角卻被直接瞪了回去。
時暖夏沒說什麼，将聲音放輕又解釋了一句。
“不好意思，剛剛事權從急，來了一位很緊急的病人……”
“什麼事權從急！當父母着急的心你是不是不懂啊！我家孩子身上都有那麼大的一個傷口，血嘩啦啦地流了，還不夠嚴重嗎？！”
急門診的師兄這才聽明白了，趕緊笑着說，“沒什麼事兒，我來我來，這位媽媽，沒關系。”
他給時暖夏使了個眼神，時暖夏無聲走去給另外一個小朋友縫頭外傷，師兄便親自上手給那位焦慮母親的孩子縫針。
“來了來了，媽媽您看看，這樣有沒有問題？”
“沒有沒有……您是這裡幹了很久的醫生了我們相信您……”
時間一點點過去。
時暖夏接手的是一個頭部磕傷的小孩子，被門撞出了一道小小的裂縫，要縫四針左右，縫頭傷的小朋友也害怕，此時正無聲地抽泣，伸手抓住了時暖夏的白大褂。
抽泣的聲音恍若一隻受驚的幼貓。
“醫，醫生……我的頭會很難看嗎？”
時暖夏聲音放輕，“不會，看不出來的。”
“真的嗎？”
“對呀，”時暖夏打了個結，“到時候來醫院拆線，把拉進的線稍微一扯就出來了，拆線之後那個摸也摸不到的，還是很漂亮。”
“那到時候會疼嗎？”
時暖夏思考了一下，“可能第一下，将拉進的細線扯到一點點的話會覺得有點疼，但是不會特别疼的，而很快就結束了，拆線一下子就好。”
“不會有小朋友笑我吧？”
“沒關系，”時暖夏把結外面的線剪短，用工具看了一眼自己縫的模樣，确認沒有松線，然後伸手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
“縫好啦，是不是除了打針，之後都不疼？”時暖夏蹲下來看了一眼小女孩：“你真棒呀！”
臉上還挂着淚珠的眼睛微微彎成一輪月亮，小女孩坐了起來：“謝謝醫生……”
“不客氣。”
知道外科科室裡還有人不想見到自己，時暖夏沒有多留，和師兄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
臨走前，她餘光中無意掃到那位焦慮的母親瞪了她一眼，伸手往丈夫的背上狠狠一拍。
師兄一邊給小孩縫針一邊勸，聲音一點點從時暖夏的耳邊不斷走遠。
“别擔心哈，我們醫院的醫生都是很靠譜的……”
時暖夏又回去主動找活兒幹了，之後的事情沒有聽見。
于是她也沒聽見師兄苦口婆心地勸——
“急診肯定是以救命為主的哈，您也别看剛剛那個醫生，還是很優秀的，這小娃兒看着還很精神呢，剛剛送過來的那個再晚幾秒可就得直接沒了，要是有什麼事，肯定是先救那個要命的，也要多謝家屬您能理解……”
兩人說着說着，不知怎麼地就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