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個時候……”
時暖夏的換洗衣服沒從宿舍帶過來。
臨時和喻左傅一起來套房,隻剩下空蕩蕩的身體裹着一件浴袍,可鑽進被子裡的時候确實什麼也沒有。
她把被子再卷了卷,往自己身上多裹了兩層。
“可是,明明是我……”
好像,不應該是這樣的。
明明是她,一直以來都把喻左傅當成了那個幫助自己的恩人對待……
原來在喻左傅的眼中,她也能成為給别人一道光的人嗎?
原來她,比自己想象當中,更早成為了一個,能幫到别人的人嗎?
時暖夏有些受寵若驚,甚至有一瞬間忍不住地自我懷疑。她會不會其實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好?會不會是喻左傅想哄自己,實際上那件小事不過就是人生中的過眼雲煙,根本不值得被記住。
“你比你想象中的更好。”
男人忽然開口,在安靜的夜色當中,像是黑暗中給予了最确定的星辰,酒店套房外面的窗簾隻蓋住了一半,此時還有月光與城市的燈光投進來,繁星般的點滴碎光,從他漆黑的瞳孔裡反射出來,顯得光彩奪目。
仿佛一開始就猜到了時暖夏心中所想,喻左傅兀自開口,她整個人愣了一瞬,垂眸緩緩消化這份暖意。
她也不希望成為一個掃興的人,萬一,萬一,萬一她真的,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比自己覺得的更好一點點呢?
光是這麼想想,時暖夏就覺得有一股羞恥感,她身上還裹着被子,往男人懷裡鑽了一下,隔着被子感受到懷抱的觸覺,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
有點不自信,有些心虛。
但是她也想嘗試一下,相信自己,也嘗試相信自己身上,會擁有一些别人沒有的優點。
也許她的存在并沒有那麼多餘,也沒有那麼不堪。
隻是,時暖夏沒想到當時那麼一件小事,竟然會被喻左傅牢牢記住這麼長時間。
“其實那個時候,我的情緒也不好,那個時候發生了很多事情。”
遙想初中那天的記憶。
還在初中的時暖夏雖然已經知道繼母的态度,但人非草木,很偶爾的時候,她也會感覺到無法喘息。
想要逃離。
那天就是她内心的壓抑積攢多日,終于忍不住爆發了出來。
其實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僅僅是因為時暖夏中午去的食堂,像往常一樣點了碗沒有配菜沒有肉隻有幾粒蔥花的便宜素湯面。
明明之前多少次都吃下去了,隻要能維持溫飽就能撐住下午的課程,經過長時間的鍛煉之後,她的胃也變小了一些,一碗熱騰騰的素面也足夠。
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看到飯堂桌面上素面碗裡面泛着的油花,那一兩顆漂浮在湯面上随風搖晃的蔥花,莫名讓時暖夏感到一種不知前路的彷徨。
她突然内心有一道缺口坍塌了。
拿起筷子,卻怎麼都咽不下去。甚至有一刻想要直接搬起長桌就掀翻在地,卻在大腦的想象當中,都不知道自己掀翻桌子之後該往何處走,這種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的情緒又應該是什麼。
時暖夏崩潰得毫無前兆,又洶洶來襲,如水漫金山席卷而來把她淹沒窒息。
她忽然有種非常強烈的感覺——她不想待在這裡。
不管是上課還是自習還是體育課亦或者是其他,總之什麼都不想做了,她也不想再看見食堂裡任何最便宜的飯菜了,她不知道離開這裡之後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但時暖夏非常确信如果現在繼續待下去,她有可能現在就會直接瘋掉。
有一股氣堵在胸口,時暖夏循規蹈矩的人生中第一次做了件最叛逆的事情——逃課。
雖然嘴上說的是逃課,但實際上她還去辦公室向老師撒謊稱病,說想要請假去醫院看看醫生。那個時候,時暖夏已經和雙胞胎分别讀兩所不同的學校,校區互相在對面也看不見。
時暖夏的初中雖然比較嚴格,但好在她平日裡給老師留下的好學生印象太深刻,導緻時暖夏忐忑不安地在辦公室撒謊的時候,老師二話不說就相信了她的說辭,大手一揮批了她的假期。
“要是生病不夠錢打針記得來給老師打電話,我是你班主任呢,有啥事不要憋在心裡啊。”
“……謝謝老師。”時暖夏默默記住轉身離開,就在剛關門的時候還能聽見班主任的歎息。
“這孩子也是挺不容易的,這麼久了,家長會基本就沒見過有父母來。”
“是二婚家庭吧?”
“是啊,每次家長會給爸爸打電話就說公司事務太忙,忙不過來,打電話給母親,又說是繼母不好管非親生的女兒,嘴上說了兩句那孩子不讓人操心老師全權負責就可以,這不就是敷衍嗎?”
“可不就是,再怎麼樣也起碼來過問一句小孩的情況吧?要不是這孩子自己争氣……上次模拟考考年級第一吧?”
聲音漸行漸遠。
但還能從擦肩而過的窗戶旁邊聽見班主任歎息的餘溫:“可她說為了獎學金不去公立了,考私立公費生拿補貼呢……”
時暖夏離開了。
腳步緩緩走出校門,時暖夏卻忽然感受到一種倉皇與無力。
她該去哪裡?
那個時候的時暖夏還不知道外公家中對她的境遇一無所知,尚且年輕的女孩心中隻記得外公和父親吵架過的模樣,惶恐自己會不會也和父親一樣不讨外公喜歡。
這下真是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了,恍若尋找一個歸處都是奢侈。
時暖夏都有點後悔剛剛為什麼要想到這招——在校園裡,她可以找到自己前往的方向:到了要上課的時候就回教室,到了吃飯時間就去食堂,到了該休息的時候再從這裡回家。
哪像現在,連方向都是無措的。
時暖夏隻好漫無目的地走着,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在了橋邊的人行道上,江岸邊的風從她耳邊掠起碎發上揚,她看向平靜的江面,其實内心還是一片混亂,卻似乎比剛才要好了一些。
她走了兩步,前方似乎聽到有什麼聲音,時暖夏一開始還沒細想,也許就是有人在岸邊聊天吧。
可就在這個時候,旁邊路過一個人的驚呼打斷了時暖夏的思緒。
“那個人在幹什麼,旁邊那個是她小孩嗎?!”
時暖夏随着那人說的聲音猛然擡頭。
剛剛如果沒有聽見那人的呼聲,岸邊的聲音也許還會被自己的大腦過濾掉。直到自己察覺到前方的人群,才發現其實耳邊一直有孩子的哭泣。
她定睛一看,岸邊的方向竟然有一個中年婦女,正在抱着一個年幼哭泣的小孩。
其實那位女性的情緒看起來也不太好,她一手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手往自己臉上抹淚,時不時低頭看向周圍的人群,眼神中帶着些許膽怯。
也或許還有一些期待。
小孩哭了兩聲,又喊了兩句媽媽。
這句媽媽仿佛一下子砸在了那位婦女的身上,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麼,眼神突然變得決絕,那一聲小孩的聲響反而像是成為了她最後絕望的導火線,她忽然伸手摟緊了自己孩子的脖子,即将要轉身而去——
“别!!!”
就在這個時候,呼嘯的一道風,急急砸了進來。
周圍響起一片驚恐的呼聲!
橋上路過了幾輛車停了下來,打開車門闖出來的人當中有男有女,都是一臉驚恐的表情。
還有原本隻是逛街散步到橋上的普通路人,也紛紛沖了過來,把試圖傷害自己的女性、已經哭到幾乎聲線沙啞的小孩,和不知道什麼時候一股莽勁兒就沖上去要救人的女孩攔下。
時暖夏甚至在那一刻感覺自己的大腦都是一片空白,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現實還是一場夢境,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抓住了那名女性的手。
“快!抓住人!那姑娘幹的什麼傻事怎麼直愣愣就沖過去了呢!”
“快幫忙!來救人了!”
直到被人拉下來,聽見救護車的聲音越來越靠近,有人似乎從旁邊開口咨詢什麼的聲音響起,時暖夏都有些渾渾噩噩,聽不見,眼前的風景也好像空白一片。
似乎有人用很大的力氣把她從一道漆黑的世界裡劈開,手臂猛然傳來一陣劇痛,身邊好像多了很多人,在耳邊說些什麼。
然後時暖夏就被人推到一個地方裡,有關上門的聲音,眼前的景色黑了一刻,卻很快亮起燈來,身邊坐着一個溫柔的女醫生,似乎從眼前這名神情惶恐無助的女學生中察覺到對方此時思緒的停滞。
“你身上還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時暖夏後知後覺,緩緩扭頭過來。
女醫生刻意把聲音放得更輕柔,生怕吓到對方:“你剛剛做得很好,是見義勇為的好事呢,救了一個差點就做傻事的人呢。”
“你也吓傻了吧,醫院很快就到了,我們先幫你檢查一下?”
時暖夏終于反應了過來,她低頭看了一眼,之前看見的那位女性,此時正躺在救護車的床上,一隻手已經紮進了點滴輸液,另一隻手擡高擋住了自己的眼睛。遠遠一看,似乎還能看見她從手臂邊緣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反着晶瑩的光。
旁邊的小孩似乎已經哭淚了,聲音已經沙啞,卻還是非常乖巧地在旁邊坐着,時不時還能聽見抽泣的聲音。
就在救護車到了急診科的時候,時暖夏跟着醫生走了出來,看見身形有些瘦小的溫柔女醫生還在試圖幫護工擡床位,也跟着一起上去幫忙。
旁邊緩緩路過了一個年齡相似的少年,似乎剛從自動販賣機旁邊賣了一瓶冰鎮礦泉水,和救護車床位奔走的方向正好錯開。
時暖夏和那名少年擦肩而過。
一個已經鎮定下來,臉上還有些許慶幸的眼神。
一個面露倉皇麻木,眼神似乎都已經失去焦距。
他們就像陌生人,餘光看見,時暖夏卻率先回過頭去,多給了一個眼神,停留在那個少年的臉上。
那個眼神,時暖夏覺得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