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時暖夏從來未曾踏足的地方。
最開始時暖夏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賀開澤知道自己說錯話之後,也大概率知道自己兄弟身上最重要的秘密之一也保不住了,兩人幹脆下樓,在寫字樓旁邊的一家咖啡廳上細細聊起。
說起喻左傅這件事,其實當初賀開澤也不算特别了解。高中的時候隻有賀開澤和喻左傅時暖夏兩人不是一個班級,他們班上的事情賀開澤隻曾經在認識的人中得知一些基礎狀況,一些更細微的小事,包括他這位從小認識的發小兄弟和他小同桌如何相處這件事情上。
但這也不代表賀開澤在學校裡沒有知道消息的渠道,最明顯的一件事情,在賀開澤知道的消息之前,喻左傅從來沒有和任何一位異性成為校園中的同桌。
光是這件事就足以看出特殊,隻是那個時候大家年紀還小,加上高中的課程和初中相比明顯要吃力很多。
賀開澤也隻覺得忙于照顧哥哥母親和兼顧學業的發小沒時間管這種瑣事,幹脆就這麼按老師的說法繼續下去。
喻左傅從小就幾乎是異性絕緣體的存在,這當然不代表賀開澤會認為他是一個面對異性說話不遜的人。相反,也許是因為從小見過葉阿姨照顧喻大哥時的勞累和後期逐漸變化的心理狀态,在賀開澤的眼中,他這位發小對待異性的态度已經算是友好了。
即使如此,在賀開澤曾經有一次看見喻左傅站在學校走廊角落熱水器旁邊,手上還拎着一個看起來非常張揚的粉色保溫瓶的時候,他還是愣住了。
裝水——可以理解,高中生也得喝熱水。
張揚的保溫瓶——勉強還可以理解。有錢人又不缺張揚拽的。
張揚的,但已經過季一段時間的粉色大牌保溫瓶——那就讓賀開澤非常不理解了。
“你在幹嘛?”
喻左傅冷不丁看了他一眼,從下往上掃視了一圈,用看傻子的眼神扭過頭來去裝熱水:“裝水。”
“……”
這誰不知道啊!
問題是這個嗎?!
賀開澤到最後死纏爛打都沒有得到答案。
到後面,也不知道算不算沾了發小的光,賀開澤也在學校放學的時候得以認識了這位發小的同桌。
看上去很腼腆,也不像是那種可能會糾纏喻左傅的人(實在是發小這張臉在中小學的時候出現過不少問題),第一眼看的時候似乎有些内斂,不太擅長和人交流。但有一次賀開澤去找喻左傅放學,還收到了他那位小同桌送來的糖。
那個時候的時暖夏表情看起來也有些認真,賀開澤其實是一個比較吊兒郎當的人,平時混的那些圈子結交的人多少也有一些遊戲人間的意味,如果不是因為家庭當中有合作關系,賀開澤覺得自己應該一輩子都不會和喻左傅産生什麼交集,更遑論兩人會成為聊得來的發小。
但時暖夏卻非常真誠地說,之前有一次時暖夏在學校裡遇上流感季,即使班上感染的同學已經第一時間回家,但她還是被傳染上了。其他同學的家人第一時間就向學校申請請假帶回家去醫院看病,而時暖夏當時和雙胞胎一起得了流感,時景科在公司沒管,唐倩要帶着雙胞胎去看醫生。
隻有時暖夏一個人隻能繼續在班裡,因為沒有監護人的請假允許,學校不敢直接批準學生的請假要求。但幸好私立學校為了保證學生的安全,校醫室的水平非常高,甚至擁有單獨的住院病房,時暖夏在母親離開之後,最在意的除了擁有過母親痕迹的房子,也是自己的身體——母親留下的遺産之一。
即使手上存來的錢有限,但她還是咬咬牙帶着錢去校醫室找醫生打了點滴還開了藥。
回到班級裡的時候,她的抽屜裡已經多了一盒口罩,一盒布洛芬,一盒對乙酰氨基酚片,一盒抗病毒口服液,一壺已經裝滿的保溫水。
而且少見的是,賀開澤和喻左傅人都在。
時暖夏愣了一下,臉上的口罩是校醫看不下去送的,看不清楚她的神情,但還能看見女孩紅紅的眼睛和被口罩的帶子勒紅的耳朵。
喻左傅平日裡和她直接對視說話的次數其實不多,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時暖夏自己在内心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然後鼓起勇氣去找同桌問學習上的問題,在時暖夏流感的時候,正好已經到了她開始有些适應和這位新同桌兼内心默默感知的“好人”說話這一階段。
加上這個時候在她的心裡,喻左傅不僅在宴會上幫過她解圍,在這個班級裡也曾經幫助過她解圍,不管什麼時候,時暖夏都覺得自己的同桌身上擁有一層厚厚的濾鏡。
覺得自己同桌怎樣都挺好,稍微看起來有點冷冷的說不定隻是懶得說話呢。
時暖夏往前兩步,伸手摁了摁鼻梁上卡着的口罩鋼絲,剛想說話,賀開澤最先走走進來,微微屈膝看了她兩眼:“小同桌,你這看上去好像很嚴重啊?”
旁邊喻左傅也皺起眉頭,開口似乎還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沒有直接說出來,隻是看着時暖夏的眼神裡還帶着一絲壓抑的情緒,讓人瞧不清楚。
時暖夏搖搖頭,喉嚨刀割似的,連開口說話都需要事先吞咽口水适應一下疼痛感再清清嗓子,嗓音聽上去似乎非常沙啞:“在校醫那買了退燒藥,現在已經退到38度以下了,應該沒什麼事。”
“那也應該要回家……”
話音未落,賀開澤的聲音便已經被人打斷,喻左傅把桌面上的塑料袋往時暖夏的方向再推了推:“退燒藥有時間效果,裡面還有一個體溫計,如果今晚還沒有退燒,太難受的話睡前吃一顆再睡。”
“這些是……”
“都是給你的。”
旁邊的和賀開澤補充了一句,班裡有不少同學都請假了,因為這次流感的來勢洶洶,請假比較多的班級也不好上正課,隻好都改成了自習課,時暖夏周圍的前後桌正好都請假回家了,周圍一圈裡竟然隻剩下喻左傅還在。
時暖夏也很奇怪,這個時間段,即使沒有發燒證明也是可以回家避開傳染的,更何況喻家這樣的家庭就算漏了幾天上學,回家請家教趕上進度是絕對沒問題的。
但他看起來倒是完全沒有要回家的迹象。
賀開澤在旁邊歎了口氣,在半空中甩手:“還有些藥不在同一家藥店呢,為了找齊跑死我了。”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看見喻左傅的目光從時暖夏身上流連了許久,卻偏偏扭過頭說話的模樣。
喻左傅說:“就當我為了自己,隻有我的同桌健康,我也不容易被傳染。”
賀開澤知道那個時候喻左傅待在學校的原因。
他不敢回去。
家裡有一個免疫力極其容易被感染的哥哥,媽媽又是一個對喻大哥身體狀況非常焦慮的狀态。喻左傅光是待在這個教室裡,就已經避免不了在家中隔離,與其回家讓母親更加焦慮,還不如直接在教室裡待下去,如果被傳染了也可以刷臉找主任請假去醫院自己看病,主打一個聽天由命。
但那個時候,賀開澤分明還能看見自己多年好友的另一種情緒。
像是隐藏了很久,不想讓人知曉,卻不管怎麼藏起來都還能從眼神中對話講出來的情緒,很久之後當賀開澤了解一切,才隐約明白,那個時候的喻左傅臉上挂着明晃晃的擔心,和第一次做某件事情的局促。
雖然知道最後時暖夏還是收下了這一大袋東西,但之後兩人之間的關系如何變化,賀開澤已經沒有了這段記憶,兩人整個高中裡的相處回憶其實很淡,直到現在,賀開澤的腦海中也隻有放學時偶爾會互相打招呼的一個點頭、一個揮手、一個微笑。
然而,喻左傅卻在高三的時候很突然地告訴周邊的朋友,他要出國留學的消息。明明圈内出國讀大學的公子哥多了去了,他們兩人也不是非要黏在一起玩不可,但喻左傅不在國内的幾年大學時光中,賀開澤也會在某個時間段裡忽然覺得沒意思。
有點想念高中的時候随時随地去找發小玩耍,那個時候還能用言語調侃發小的同桌,看那個同桌或是迷茫或是拘謹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後被發小一拳揍到肚子的時光。
兩人這幾年裡一直有聯系,期間喻左傅曾經在某個夜晚沉默良久,忽然像是想起什麼東西似的,兀自在電話裡開口問了一句。
“你知道時暖夏現在怎麼樣了嗎?”
“你高中的那個小同桌?”
賀開澤努力地翻找記憶裡微弱的幾根線:“你這麼說的話,這幾年好像都沒有在什麼聚會裡看見時家人帶着她出來了。”
“聽說去讀了醫科?”
賀開澤一下子勾起了回憶:“對對對,之前在聚會裡聽見的,時家那個裝模作樣的叔還擱那吹呢,說是考上了八年制的本碩博連讀,還能在學校裡拿獎學金呢。”
“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不過能拿獎學金的話,估計在學校裡應該過得還不錯吧?現在各種獎學金的設置都很好,不用再像高中那樣窮到明明也是咱們這種圈子的,就她還得中午去食堂吃白米飯泡免費例湯。”
他們其實都知道。
但那個時候不要說别人,連他們自己都喜歡端着青少年那股沒什麼用但就是覺得相當重要的尊嚴,換位思考一下,如果别人知道自己的窘況還要用高高在上的态度施舍自己吃點飯之類的,他們也得血壓上升。于是那個時候的喻左傅隻是偶爾會用賀開澤做借口,給時暖夏塞上一點零食。
而那個零食裡必然有一半是各種可以飽腹的小面包小蛋糕之類,至少也能當一頓早餐。
賀開澤以為那個時候的喻左傅隻是被自己的特殊家庭影響,無法對距離如果接近又過得如此不好的同齡人袖手旁觀罷了。
喻左傅沒有說話,賀開澤當時隻能聽見發小偶爾的呼吸聲。
半晌,男人像是回過神來,語氣平靜卻莫名很輕很輕地接了一句。
“那就好。”
再到回國的時候,喻左傅就變成了如今看着的模樣了,隻有偶爾把他從忙碌的公司事務中硬拉着出來組局放松一下的時候,才能看見他如年輕上學時一如既往的意氣。
也是那個時候賀開澤看見了。
一次喝酒至微醺狀态下的喻左傅,似乎是藏了什麼,默默掏出了一個錢包出來。
那個時候很多年輕人都開始不用錢包了,隻要身上的手機沒有離開自己,錢包幾乎毫無用處。但喻左傅上下班的公文包裡,仍然還有一個複古款式的黑色錢包,在一些少女情懷的人眼裡禁欲又正經的款式換到賀開澤的眼中,那完全就是又裝又悶=騷。
也是那個時候,被賀開澤看見了。
喝醉酒尚且還能保留理智的喻左傅,打開他随身的錢包,靜靜不說話地撫摸着上面一張照片。
照片看起來還算新,賀開澤當時還離開了有一段距離,看不清楚上面拍的是什麼,隻是依稀看見有一道身影,從顔色上看就是國内大部分初高中生的運動校服上衣。
運動服上衣的上面穿着一件外套,外套看起來是自己的,款式比較大衆,不算很明顯,約莫也是個性格比較内斂低調的女孩。
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個朋友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一把摟住喻左傅的肩膀。
看了一眼喻左傅正在做什麼,樂了出來:“喲,這是在看什麼呢?還放在錢包裡神秘兮兮的。”
喻左傅一下子關上了錢包,沒有說話,離額頭旁邊比較靠近的碎發因為醉酒後來不及整理,輕輕掃在眼睛的面前,把男人的眼神也蓋了個半遮半掩。
男人似乎想起了剛剛看見的照片,嘴邊無言地挂起一抹笑容來,還是搖了搖頭。
“沒什麼。”
但那個時候的賀開澤瞪大眼睛。
因為隻有他,明明看見了喻左傅錢包裡的地方存着一張女孩的照片。
而在那張照片的下面,甚至還能看見另一張照片被壓着,下面的照片泛黃,應該已經被人多次撫摸過。
賀開澤分明看見,那是兩張完全一模一樣的照片!
是喻左傅不知道經曆過多少次摩挲過後,又重新讓人打印出來的新的一張!連同已經舊的那張也舍不得扔,竟然也一起放進錢包裡存着!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賀開澤隐約猜測喻左傅心中應該是住進了一個人。
可惜他沒能看清照片上的人是誰,隻能知道大概率是個女性,倒是為自己發小的性取向沒有問題而松了口氣。
至于後來圈内曾經流傳出來的喻左傅白月光的相關謠言,其實就是賀開澤在一次和朋友組局喝醉酒無意中說漏嘴的結果,隻是賀開澤也不知道另一個主人公到底是誰,所以當時圈内的謠言也基本知道喻左傅心中有人,但無人真正發現那個所謂的“白月光”到底何方神聖。
知道今天重新看了一眼時暖夏。
她今天身上正好就是穿着一件外套。
那個外套的顔色和當年照片裡的款式顔色非常相似!
也讓賀開澤這個閱人無數的網紅公司大老闆陡然發現:時暖夏似乎就是和當初那個女孩的身形氣質完全一緻!
尤其是穿着相似款式和相同顔色的外套時,幾乎一模一樣!
如果不是因為時暖夏嫁給了喻左傅,賀開澤可能看見她身上的衣服都聯想不起來!
喻左傅是什麼人?喻家雖然内部氛圍有些特殊,可還沒輪到需要靠小輩犧牲自己婚姻幸福安定來維持家庭企業,喻左傅的父母雖然因為喻大哥的病情有偏心,但是對喻左傅的婚姻從不過度插足。
他能相親結婚?
要是對方讓他毫無興趣,誰能強迫喻左傅去參加?
也就外人聽聽這段話算了,隻要是和喻左傅最熟悉的那幫兄弟,也最多是覺得家裡介紹過,而他本人并不反感那位見面的對象,才會這樣風輕雲淡地和對方結婚領證。
兩人剛結婚的時候,在酒局上喻左傅也是隻提相親認識,卻沒有再說,因此賀開澤也以為是兄弟們認為的那個原因。
直到他們發現,喻左傅的态度越來越讓人覺得有意思了。
什麼時候剛相親不久的結婚對象還要回家陪老婆?什麼時候“給家裡一個交代”的對象還需要眼巴巴去給人家上班單位送飯吃?
什麼時候帶着“家裡介紹”的普通相親妻子還得專門帶來給兄弟們過眼、讓認識的發小在宴會上幫忙照顧、提前告知妻子在哪些社交場所容易拘謹,甚至狗腿似地追着老婆從家裡一直到遠在好幾個省份之外的支援地點?
所有人都看出不對勁了。
更别說賀開澤他們這些已經和喻左傅認識小半輩子的發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