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完沒了的。聒噪又煩人。
遊賜滑動接聽。
對面是一個冷淡的中年男聲:“六月回平禮,來參加我和你梁阿姨的婚禮。還有,下個學期起,你給我回平禮念書。”
音色冷淡而帶着不可抗拒的命令的意味,壓抑又帶着極端的控制欲。這就是他的父親,遊銘。
他一個字也沒說,自如地挂斷。
之後趁那電話回撥過來前,利落地将它拉入了黑名單。
房間裡靜寂下來。
落地窗沒關,窗紗起起落落地漂浮。隻能聽得見連綿不絕的雨聲,潮濕又淅淅瀝瀝。
篁蘊公館位于城郊,傍山而建。别墅後面是成片的草木,常有鳥群栖息。此時,深雨長夜,也能聽得見倦鳥的嘶鳴,甚至能聽得見鳥類翻動翅膀的聲音。
他逆光而立,兀自垂着手,渾身的血液都在壓迫傷口,手心一陣沒來由的刺痛。盡管已經盡力壓抑着情緒,但他還是控制不住地在顫抖。
送進來的風裡面有栀子花的味道。清淡、鎮痛。
他眸光凜冽,情緒稍平複了些。
走到窗前,潮濕的雨氣湧進來。
手還在抖。
上面纏繞着容藝親手給他包紮的繃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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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他撞破父親遊銘和梁韻的私情。
少年當即給了遊銘一拳,遊銘滿臉是血,反應過來後,也立刻還擊。
父子兩人互相掐着對方的脖子,明明是天底下最親近的父子,血管裡甚至都奔湧着相同的血脈,可彼此眼神裡都充斥着對對方的深惡痛絕。
他知道遊銘恨他。
他的父親遊銘出生在伏海鎮的一個單親家庭,雖生得一副清冷斯文的好皮囊,卻因為貧窮的家境,一直備受歧視。性格敏感、陰暗又自卑。
不過好在遊銘聰明努力,最後以高分考上了平禮大學的醫學部。
同班同學裡,有個叫溫書顔的女孩子,出生于書香門第,家境殷實,再加上長得溫柔恬靜,性格又好,格外讨人喜歡,追求者一雙手指都數不過來。
人總會本能地趨向于美好的事物的。遊銘也不例外。
他喜歡溫書顔,但卻把喜歡藏在心底。
他陰暗自卑,她明媚自信;他窮困潦倒,她家境殷實。他知道他和她是永遠沒有可能的。所以藏起了喜歡,一門心思放在學業上,永遠穿着一件洗的發白的白色襯衫,永遠坐在第一排,永遠保持着專業績點第一。
可偏偏溫書顔注意到了他。她對這個冷淡的少年感到格外好奇。
她想靠近他,可他每次都隻會躲得更遠。
她以為他是讨厭她,其實恰恰相反,他喜歡她喜歡的都快死了。
溫書顔一生順風順水,從沒遭遇過一絲一毫挫折,這個冷淡的少年卻對自己避之不及。
這激起了溫書顔強烈的勝負欲。
後來在她日複一日的努力下,他們終于在一起了。
在外人看來,他們的感情起始于溫書顔的窮追不舍,其實隻有他自己知道,是他先淪陷的。
所有人都對這段感情持反對态度,就連遊銘自己,都不看好這段感情。
可小太陽溫書顔卻偏偏不。
她拒絕了父母為她精挑細選的相親對象,鐵了心的要和遊銘在一起。
遊銘受盡了她父母的歧視和偏見。發誓一定會加倍努力,總有一天,他會出人頭地。他會讓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睜大他們的狗眼瞧瞧。
少年心氣比天高。
後來,他也果真做到了。
他成了聲名遠揚、醫術精湛的眼科醫生。風風光光地把溫書顔娶進了家門。
婚後,溫書顔很快懷孕。
本以為日子就該這樣一直幸福下去,可天不遂人願。
九個月後,溫書顔死于羊水栓塞。
隻留給他一個不怎麼愛哭的孩子。那就是遊賜。
遊賜毀了他對于幸福的最後一點遐想。
他對遊賜沒有任何良性的感情。冷淡如陌生人。
他恨遊賜。他受盡了冷眼嘲諷,好不容易要苦盡甘來。是遊賜毀了這一切。
他恨遊賜,恨透了遊賜。
可遊賜又何嘗不恨他?
在同齡階段的孩子們都有幸福美滿的家庭時,他卻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對他沒有任何感情的父親。一個連看他時,都深惡痛絕的父親。
可也就是這樣一個号稱癡情絕對的父親,卻被他撞破偷情。
兩年前,他和遊銘厮打在一起。互相都像想要置對方于死地般下了死手。
他記得那天下了雨,他眼角有淤青,嘴角挂着還沒幹透的血痕。
拎了書包,一個人踏上了回伏海鎮的火車。
火車車廂晃晃蕩蕩,從繁華駛入荒蕪,他下了車,就這樣闖入了伏海鎮的梅雨季節。
他沒帶傘,眼角嘴角都是傷,挂滿駭人的淤青。
快步避雨時,突然有幾個混社會的攔住了他。
為首的那個黃毛叼着根劣質電子煙,态度嚣張:“兄弟,哥幾個沒錢了。”
遊賜嘴角帶血,冷眼看那黃毛。
黃毛被盯得發憷:“看什麼?錢呢?”
示意他把保護費交出來。
遊賜理也沒理,仗着身高優勢徑直掠過了黃毛。一點兒也沒把他放在眼裡。
那黃毛感覺面子挂不住,臉色很不好看,上前一步,搭住了少年清瘦的肩:“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遊賜嫌髒,甩開他的手:“滾遠點。”
黃毛徹底被激怒,招呼另外幾個社會哥:“上。”
幾個社會哥摩拳擦掌,一點一點靠近。
恰這時,一道清淩淩的女聲驟然響起。
“幹什麼幹什麼,又欺負人啊?”
那幾個社會哥頓住腳步。黃毛賠着笑道:“沒,沒,就開個玩笑。”
都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黃毛認得容藝,她是黎新言的繼妹。黎新言吃得開,這塊地兒,就沒有敢惹黎新言的。所以也得給她妹妹三分薄面。
“啊,原來是開玩笑啊。”女生笑着,語調裡帶了點陰陽怪氣,“那就好,還以為你們又要欺負人了。”
“那怎麼會啊。”
黃毛雖笑着,但表情已經十分僵硬,最後也隻能吃癟,很不高興地走了。
“喂,他們已經走了。”
容藝撐着傘,叫了他一聲。
雨點淅淅瀝瀝。伏海鎮的梅雨季就是這樣潮濕。
他淋雨背對着她,沒回頭。心裡卻覺得她可笑。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自以為是的善意。
“喂,職校就在這條街上,混的人挺多,你自己小心點。”
容藝輕飄飄撂下一句話。黎新言還在等她。
少年這時才側過臉來看她一眼。
清隽慘白的臉上挂着駭人的淤青,叫她吓了一跳。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容藝。
小鎮梅雨裡,少女擎着一把透明的傘。
穿着件淡粉色吊帶上衣,牛仔熱褲貼着她豐盈的曲線,脖子上挂着一條黑色的蕾絲頸環絲帶,尾端有一隻銀質的小蝴蝶。
雨氣潮濕悶熱,她黑色的發絲被吹起來。
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雨點紛紛在落,她黑色的發絲輕輕起伏。
他居高臨下,看清楚了她的眼睛。
一雙水盈盈的、很漂亮的、會勾人的眼睛。
“靠,你怎麼被打成這樣?”
她看到他一臉的傷,誤以為他是被黃毛他們那群人打的。
“趕快去醫院看看。”
下一秒,少女快步走到他面前,将傘塞進他手裡。
遊賜皺了下眉。少女頭發上幹淨的洗發水味道鑽入他的鼻息。
她站在傘下,仰起那張明媚的臉,杏眼微挑,義正言辭地對他說:“喂,下次他們再打你,你就報我名字。知道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