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一一行人剛出睢縣不久,謝仰就得到了消息,但他此時已經無暇顧及。
床上的男人被病痛折磨的消瘦不已,臉色蠟黃,此時嘴裡的黑血一股股冒出來,怎麼也止不住。
謝仰從身後抱着他,臉色緊繃,靜靜地等着大夫施針。
片刻,男人終于止住吐血,但面若金紙,出氣多進氣少,無力地倒在謝仰懷裡。
大夫将藥箱收拾好,起身道:“在下醫術不精,隻能到這個地步,若想治療公子的疾病還是另請高明吧。”
謝仰忙道:“您是方圓百裡最厲害的大夫,您再給想想辦法吧。”
床邊的少年一直強忍的眼淚也終于落下,他趕緊擦去上前祈求,“大夫,您再看看我爹吧,您再給他開些藥吧!”
大夫歎氣,“老夫無能,查不出公子所中何毒,解不了。”
“大夫……”
“咳咳,鳳章……”
男人虛弱開口,少年忙撲過去,“爹。”話一開口,眼淚又落下來。
男人疲憊的睜眼,眼中有着解脫和不舍。
“不要…為難大夫,我時間不多,你且聽我說…說些話吧。”
“不……爹……”
少年跪倒在床前,哭着搖頭。
大夫見此沉默的離開,周曾和楚立跟在後面。
男人看着少年與他愈發相似的眉眼,諸多感慨,想起他的小時候,那時候尚不懂事,不知道府裡的艱難,日日吵鬧着要出去玩,他母親不忍拘着他,便偷偷帶他出去,但一去便沒再回來,因為外面的餓狼早就在等着。
從此後,小小孩童沒了笑容,再也不吵着要出去,乖巧地跟着他讀書寫字,修身養性。
可随着年歲越大,那些記憶和仇恨不僅沒有模糊,反而愈發清晰日日折磨他的身心。
他看着兒子眼中一日重過一日的深沉心中虧欠。
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拉住兒子已經長出棱角的手,輕輕歎氣,“鳳章啊,是爹對不起你,爹…沒能力為你娘報仇,讓你…日夜被仇恨侵蝕……”
少年握緊父親的手,淚流滿面,連連搖頭,“不……都是兒子的錯,若兒子不吵着……娘也不會……”
“你沒錯……”男人安慰他,“孩子愛玩…是天性,不是……錯。”
少年哭得不能自己,隻知道搖頭。
“鳳章……讓你放下仇恨,定然…艱難,爹不強求…但你、你答應爹另一件事。”
少年擡頭看着男人,“爹,你說,我都答應。”
男人勉力轉頭看向謝仰,謝仰察覺他的動作,将他輕移到肩頭靠着,如此便能看見他。
男人看着謝仰,眼裡有贊歎有感激,“懷濬,若不是你,我們…父子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謝仰眼中泛起淚光,臉上浮起微笑,“大哥,若如此計較,若不是皇後娘娘,我當初都不一定能出生,如此我不該稱呼你為大哥,合該給你當牛做馬才是。”
男人勉強笑了笑,“你重情……這些年已經…報答了多次,但……這次的救命之恩,我已無法…償還……往後,就讓鳳章…來還吧……”
他顫巍巍的伸出另一隻手,拉住謝仰的手,将兒子的手放進他手中,蒙昧的目光執著地看着兒子,“你此生…都要保護好你謝仰叔叔……以報……我們…父子的……救命之恩……”
謝仰一驚,看向少年,果然他也愣住,但随即痛哭出聲,“父親……”
男人眼前一片昏沉,他死死的抓着兩人合在一起的手,執著道:“不可做……忘恩……負義……之輩。”
“父親!”
少年哭得撕心裂肺,看着男人眼裡的光芒一點點湮滅,帶着濃濃的不舍和擔憂,終于應承,“我答應您父親,兒子答應,兒子此生必然以保護謝仰叔叔為己任,絕不做忘恩負義之輩!”
男人嘴唇微不可查的動了動,蓋在兩人手上的手滑落,頭輕輕靠向謝仰的脖子。
“不,不要,父親,父親!父親不要離開我,不要!”
少年撲到男人懷裡恸哭,死死抱着男人不放手,仿佛整個世界都離他而去。
謝仰眼角眼淚滑落,沉痛不已。
兩人自小相識,私下相交多年,一直以兄弟相稱,雖無血緣關系,可比他那個有血緣關系的弟弟更像兄弟。
他家中無長輩可依,許多事都是兄長悄悄教導,便是能看清寇氏真面目也少不了兄長的幫助,後來寇氏多次陷害也是兄長教他如何從回避到反擊,甚至借給他人手幫他反擊。
他身份尊貴,卻當真以一個兄長身份護他多年,自己卻自小遭人迫害,不僅瘸了一腿還身中奇毒,可他為人溫潤平和,若能為……該多好!
偏偏好人不長命!
而他無能為力!
謝仰這一刻深恨,深悔,深愧!
心中悲痛難抑。
他抱着男人沉默流淚,直到少年哭得嗓音沙啞,才啞聲道:“鳳章,你可知你父親苦心?”
少年呆怔地靠在男人懷裡,感受世上最後一個親人的體溫慢慢消失,從此後,他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父親……不欲我報仇,以救命之恩束縛我,不能離開你左右。”
說什麼當謝仰的侍衛,那隻不過一道枷鎖。
謝仰輕聲道:“我知道你不甘,但你還小,懂嗎?”
少年緩緩擡起頭看他,謝仰擡手摸了摸他的頭,“你還有我,我這麼些年的大哥不是白叫的,往後我便是你的親叔叔。”
少年幹涸的眼裡又沁出淚來,他沉默地再次趴進男人懷裡。
謝仰将男人慢慢放下,為他簡單整理好遺容,見他病态的臉上神情放松,顯然是沒什麼牽挂的。
謝仰想,這樣也好,人生赤條條來無牽無挂的去也算圓滿。
至于身份,在生死面前又算什麼呢。
“大哥,安心上路,我會照顧好鳳章。”
南若不知謝仰痛失至親,在得知伯一找來之後她總是有些不安,因而後面趕路的速度有些快,潘家莊和那四戶訓練相對較少,險些掉隊。
沒辦法,隻能停下休整。
恰好這時快到傍晚,她讓黃金飛提前找到一片林子裡平坦些的地方,今日提前休息。
此時他們剛過孟縣。
早上剛經曆過遠離家園的悲傷,一路上又見到許多流民,有遠遠瞧見他們就躲開的,也有像是見了肉一般眼冒綠光的,尤其在孟縣那一片,許多流民已經自行聚集,雙方險些爆發,好在有驚無險的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