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默默注視着這父女二人,焦慮還是止不住地溢出來。
他們哄着林妙娘睡下。林母把碎銀裝在女兒身上的小荷包裡,那個荷包是用許多小碎布縫起來的,粗糙和細緻同時出現在它身上。
“我還是害怕。”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有些發抖,“我們就不該摻和這些……”
林父沉默,他翻過身去,一把摟住妻子,輕輕道:“沒事,别怕,别怕。”
齊璞打着呵欠,困意滿滿地從自己的房間裡走出來,來到成潤屋外。
成潤靠在牆上,面色不虞,抱臂問:“你這幾日都在忙什麼?”
才剛入夜,天邊沁出深藍。齊璞一點也不怕他,笑嘻嘻地湊上前:“我寫了些故事。”
成潤不想聽他說話,轉身回房,門大大敞開着,他坐在桌案後,手指輕敲桌面。
齊璞收斂笑容,跟着他進了屋,乖乖坐在成潤對面:“老師,我錯了。”
他這幾天忙着安排營地的人手,洛陽世族又蠢又壞,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林林總總的事情累加起來,确實疏漏了練習。
成潤看着齊璞乖巧的表情,頗有些無奈:“沒事。”
其實齊璞還很年輕,他不急于這一時。真正着急的人是他自己。
成潤翻過手裡的書卷,感到深深的疲倦。不是因為坐在對面的少年,而是想到自己、家族的未來。
他甚至已經看不清未來。
但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沉穩,一字一句地念道:“兵談第二,建城稱地,以城稱人,以人稱粟*。這句話是說土地、人口、糧食三者合一,不能脫離任何一方來衡量城池的大小,譬如洛陽。”
齊璞靜靜聽着,接道:“洛陽城建立,與其能供養的人口,占據的土地相匹配,這才是它易守難攻的理由。”
“不錯。一切戰役都是如此,戰勝于外,備主于内……”
成潤講罷,又随口提及了當年他曾經曆的戰役。
齊璞認真聽完,揮墨記下:在動兵之前,要準備好可能用到的工具,越是緊急時刻越要冷靜。
成潤看到他寫的那行字,不由得笑了。
但孩子畢竟是在認真學習,因此他心裡實則還有幾分欣慰。
誰知齊璞寫完,又重新擡起頭,表情茫然又誠懇:“老師,其實昨日講的内容,我還未曾學懂。”
成潤抿了口茶,和藹道:“你說。”
齊璞把書往前翻了翻,指着“天官第一”裡的内容,真誠地問:“"刑以伐之,德以守之,非所謂天官、時日、陰陽、向背也。不知何解?”
話音落下,成潤神色一僵。
他靜了靜,順着齊璞的問題,再度解釋道:“以武力征伐敵人,以仁德治理天下。戰争是人力的抗衡,與上天無關。”
他目光一閃,不知道這年輕的弟子是不是在紮他的心窩。
衆所周知,盛太祖正是“刑以伐之”,盛朝交給先帝,印證了“德以守之”。
然而泰安帝年過四十,無能、無德、無信。
好大喜功,妄自尊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顫聲問:“璞兒,這不該是你問的問題。”
攻伐天下,治理天下,都不是武将該考慮的事。
那是皇帝的事情。
齊璞眨眨眼睛,無辜道:“哦。”
他低下頭,輕輕翻了回去,眼睛裡卻盛着一點笑意。他的老師教他學識,教他聖賢言論,教他忠誠。
可從來沒教過他怎麼有自己的想法。
那就隻有我來教你啦,老師。
今夜的課講完時,成潤看着齊璞仔細收拾東西,忽然問:“你要帶來的學生呢?”
齊璞手一僵。
他緩緩擡頭,隻見老師抱臂看着他,眉峰微挑,像是在說:我等你編。
“他。”齊璞咽了口唾沫,“他還在識字……”
這話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成潤反倒反應不大,他心裡有些準備,聞言道:“那你讓他識字了就來。”
齊璞連聲應是。他一直覺得先生有種洞徹世事的智慧,有時候撒點謊,都感覺虧心得厲害。
他回了自己的房間,點起蠟燭。
齊璞在城北放的蠟燭不多,即使是忙碌的如今,他還是時常回齊府過夜。
燭火照亮了方寸之地,他把燭台輕輕放到桌上,就着燭光寫下又一行字。
“……他終于下定決心,回到了闊别數十年的鄉村。作為他偉大精神的鼓勵,小隊給他提供了幫助,他們一起奔向幸福生活。”
他寫完這行字,擱下筆。誰能想到,一個月前毛筆字寫得像坨屎的人,短短的時間裡就能自己編個故事。
“你寫這些有什麼用?”黑暗裡,傳出來一個冷漠的聲音,“你不會指望大家飯都吃不飽,還能像你的故事裡的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