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均端坐在書桌後,沉默地看着對面的人。
隔着一條并不奢華的長桌,賀六郎神情冰冷,随手合上了面前的書冊。
“郎君什麼時候回來?”霍均等了一陣,沒有聽見賀六郎發話,終于忍不住問。
賀六郎像是才發現霍均,擡頭看向他:“阿郎在養病。”
霍均臉色微微漲紅,在賀六郎毫無解□□望的目光裡,他問:“你要帶人走,阿郎知道嗎?”
他又不是傻子,就這麼當着他的面,什麼也不解釋,要拉走那麼多人,這合适嗎?
賀六郎的視線緩緩停在他臉上,看得霍均臉色愈發通紅,一雙眼睛卻依然緊緊盯着他。
“……”賀六郎忽然笑了一聲,那聲音裡很有些譏諷的味道,“你在城北數月,隻以郎君稱呼。我既然投身阿郎門下,是不是比你更多些資格過問此事?”
話沒有說完,霍均卻已是渾身一震。
說到底,他以什麼身份來擔憂、制止齊璞?
同是世族子弟,他的身份不比齊璞差,屈居此地,本就不是他所願。
賀六郎見霍均沒有話說,遂道:“我要馬上帶他們離開,你若無事,就去教書吧。”
霍均一陣沉默,竟果真站了起來,一語不發地往外走。
他走到門口,手指碰到冰涼的門栓,忽然想到了什麼,心中忽地一跳。
賀六郎盯着霍均的背影,見他忽然停下,正要說什麼,卻見對方猛地轉過身來,一雙眼睛裡都充滿了驚駭。
“你們——”他三兩步沖上前去,奪過賀六郎面前的書冊,厚厚的名單上,竟幾乎寫滿了所有人的名字。
霍均簡直說不出話來,被自己的猜想吓得心髒幾乎停跳,哆哆嗦嗦問:“天使……到哪裡了?”
賀六郎撐着長桌,緩緩站起身。
他雖然瘦,卻極高,身影将霍均籠罩在陰影中,淡淡道:“行至武德,即将抵達。”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良久,霍均已什麼都懂了。他一直以來的擔憂,原來都不必要。
若非齊璞的默認,齊氏的首肯,他們膽敢做出這樣的事情?
霍均隻能無力道:“你們太大膽了……”
賀六郎推開他,自己打開了房門,回頭對他道:“既然如此,你最好今天就離開。”
霍均呆呆地站在原地,正要說些什麼,忽地聽見一聲輕響,一個人走到門外,扶着門喘了口氣。
那人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沖他投來疑惑的目光:“怎麼了?”
霍均沉默着,沒有說話。
趙銳頓了頓,見不遠處的賀六郎也是一言不發,便知道這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
他又看了霍均一眼,一闆一眼道:“我來調些人走——”
霍均嘴角抿出一條直線:“沒人了。”
也是難得,他一向好說話,很少這樣硬邦邦怼人。
趙銳探詢地看向賀六郎,得到肯定的答複:“我得馬上出發。”
這是當然的,而且更緊急些。
但是阿郎交待的另一件事也不能疏忽,趙銳于是道:“得挑些聰明人出來。”
他微微一頓,又道:“我記得大郎你教着學生,有幾個孩童已經不小了。”
霍均無語道:“那都是些十來歲的孩子,讀書不過數月,你要他們做什麼?”
趙銳随口解釋道:“阿郎缺人。”
說着,他的目光停在了霍均身上。
他怎麼忘了,霍均又不用去攔人,在這邊教書這麼久,拉過去用用怎麼了?
正要開口,霍均似乎看出他的意思,猛地後退一步:“我不去。”
話一出口,他就感覺有些突兀。他的聲音頓時又軟下來:“我……不适合。”
賀六郎微微眯起眼,打量着他稚氣未脫的臉。
霍均長得不像十來歲的孩子,倒像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他一直知道霍均出身必然不凡,從前沒有告訴齊璞,如今倒是不能不說了。
思緒紛擾,他迅速做出了決定:“大郎不是在這邊無聊?倒不如随七郎同去。”
霍均:“……”他詫異地看着賀六郎,很難理解對方為什麼變臉如此之快。
“七郎,郎君要做什麼?”賀六郎假裝沒看見霍均的眼神,問趙銳。
“縣衙缺人。”趙銳遲疑一瞬,還是回複道,“阿郎要重審舊案。”
……
齊璞坐在馬車裡,齊英盤膝坐在他對面,認真地看着手裡的卷軸。
賀笃好奇的目光都被封鎖在車簾外,齊璞無奈地叫了一聲:“阿英。”
齊英聞聲擡頭,沒有半點尴尬,十分自然地問:“阿郎趕在新任縣令抵達前去縣衙,不就是有要事做嗎?”
齊璞頓了頓,承認:“的确。不過我沒有收到李誠儒的消息,不知道他到哪裡了……”
他沉思着,也有幾分疑惑。
最開始收到的消息裡,分明說過李誠儒會與薛複同行。
不過這并不算是最重要的,區區一個李誠儒,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在薛複的權勢之下,李誠儒連炮灰都算不上,何況齊家手裡握着李誠儒的把柄,這樣一個人……并不能算是太大的威脅。
齊英點點頭,認真道:“我明白阿郎的意思。”
說話間,馬車已經穩穩停下。
提前接到消息,李班頭就站在門口。
他眼神複雜,看着幾個年輕人陸續走下馬車,走在最後的齊璞,看上去比他的幼子還年少些。
“……”他臉上挂起标準的笑容,無視了自己紛亂的心緒,迎上前去,“郎君今天就要看卷宗?”
齊璞輕輕點頭:“請替我們準備一個房間。”
李班頭掃了一眼身後的漢子,那人連忙笑着應了一聲,小跑着往後院裡溜去。
“書房已經清掃過。”李班頭微微遲疑,停頓片刻,又道,“我安排兩個人,替郎君翻書磨墨。”
齊璞失笑。李班頭從前嘴硬脾氣臭,在洛陽城是出了名,沒想到如今居然還會找個借口。
他當然知曉李班頭的心思,沒有戳穿的意思,順水推舟道:“那就勞煩了。”
很快,李班頭就引着齊璞來到昨日的書房裡。
書房确實已經被清掃過,依舊沒有什麼裝潢,工具卻都一應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