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進書房裡,有兩個年輕男子站在裡面,讪笑着替齊璞拉開了座椅。
這些卷宗大多數其實很明顯。譬如昨日齊璞看過的那一本,雖然記載的是“李氏子傷程氏子”,但更多的證據都表明,是程二郎先挑起的事端。
程二郎,程準。
齊璞在心裡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還算有些印象。
這不就是那個說出讓皇帝告罪于天的大聰明嘛。
幸虧當時在場的都是世族子弟,沒幾個真服當朝皇帝的,否則這句話就夠他人頭落地了。
不過由此可見,程家确實一貫嚣張,對子弟管教十分放松,家風亦是如此。
齊璞搖搖頭,将這個念頭抛到腦後。
即便程二郎當真是個無法無天之人,那也得是他抓到證據之後的事情,在此之前,怎能用一己之見斷定案件?
當然,他此行的目的得是先找個被冤枉的平民,若是世族當真無辜,那都得是他徹底掌握洛陽後的事情了。
齊璞來前已經同齊英簡單說過這事,至于賀笃,雖然于文字上不算通暢,讓他看些書倒也不難。
他隻讓賀笃挑揀出明顯世族過錯的書簡,并不多做要求。
三人各自找了地方坐下,摞得極高的卷宗後,隻能看見他們伏案的身影。
衙役等了一陣,壓着腳步聲,留了一個人繼續監視他們,見齊璞沒什麼多餘的動作,悄悄溜了出去。
李班頭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見人出來了,語氣複雜地問:“他們沒做什麼吧?”
漢子老實地搖搖頭:“這倒是沒有,他們隻是在看卷宗,啥都沒幹。”
李班頭輕吸一口氣,點點頭,不再說話。
他此刻心情的複雜,并不亞于聽聞前任縣令身死之時。
即使多麼厭惡對方,可那畢竟是一縣之長,死了趙炳春一個,洛陽城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以他多年的眼界來看,實則果然沒有看錯。
若非齊家出錢出力……後果不堪設想啊。
李班頭暗自搖頭,又想起那個此刻坐在書案後的人。
年少小兒,當真能懂他的心思麼?
可他的希望,無非也就是齊家與新任縣令了。
當然,他還是更信任新任縣令的。
那畢竟是朝廷命官,想來不會亂來,洛陽又是陪都,他總不至于不要自己的官聲吧?
正思緒紛亂間,他餘光裡掃見剛從這邊出去的漢子,竟然又匆匆回來了。
“怎麼了?”
李班頭大感頭痛,他不是什麼會管理的人,行事作風就一句話:是兄弟就同甘共苦。
讓他天天處理亂七八糟的破事,實在是心煩。
好在這次上門的不是什麼大問題。
漢子湊到李班頭面前,壓低聲音:“似乎是齊郎君的随從來了。”
李班頭微微訝異:“還是昨天那個?”
漢子道:“是……”
“那讓他們進來就是了。”李班頭大手一揮,滿不在乎。
他說完這句話,見對方還支支吾吾地想說些什麼,不耐道:“沒事,你去就行了。”
漢子非常了解他們班頭的脾氣,把頭一低,一句話沒有多說,一溜煙小跑着離開了。
李班頭把臉轉過去,還沒有繼續梳理自己複雜糾結的心情,就聽見一連串的腳步聲迅速靠近。
來得還真快。
他嘀咕着回頭,這一眼,就讓他猛地後退一步。
趙銳走在最前面,沖他敷衍地拱拱手:“李班頭,我帶人來了。”
李班頭沒有理會他,他的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目光緊緊停留在一個瘦小的身影上,隐隐帶着些不滿地問:“齊郎君這是什麼意思?”
趙銳回頭看了一眼,沒看出什麼:“怎麼?”
“縣衙豈是女子……”李班頭的心情難以言喻,“郎君莫非……必須年輕侍女在旁才能讀得下書?”
趙銳:“……”他是真忘了。
再回頭一看霍均,顯然也沒有想起來這檔子事,兩人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幾分遲疑。
本朝女子确實可以讀書,甚至書院多有為女子開設,男女同窗亦是常有之事。
然而這不代表女子的自由有多麼開闊。
那最瘦小的身影自然是林妙娘,在衆人的視線中,她上前一步,微微仰起頭,語氣平靜道:“我也是讀書人。”
李班頭微微一怔。
林妙娘是霍均主動要帶來的,此刻也跟着道:“她是我的學生。”
這句話說出,不知為何,霍均的心中竟有些異樣的感覺。
他自己也不過十二歲,在府上時,常被指責性情懦弱,行事遲緩,學問不精。
祖父多次評價他内秀,但無人時,他也聽見過祖父的評價:性情極好,隻是學問确實差了些。
然而在這裡,并不算貧瘠的洛陽城,他這樣的人也能算得上先生了。
李班頭遲疑一瞬,再次認真打量林妙娘的眉眼。
她還是十分年少的年紀,臉上卻是沉穩的神情,即使身上的穿着簡樸,氣度卻已然可見不凡。
總之尋常家庭,是生不出這樣的女兒的。
李班頭心中已經信了大半,再看林妙娘的臉,終于松口道:“是我唐突了姑娘。”
林妙娘微微行禮,應答道:“多謝郎君體諒。”
能得到這樣的機會,能進入阿郎的核心,她當然沒有表面上這樣的平靜。
尤其在她得到了霍均的指點後,原本遙遠的事情恍惚間也展現在她眼前。
從前看過的無數本書,寫的都是女德。
父親寵她愛她,教她認書識字,然而天地廣闊,卻是這寥寥數月間漸次展開在她面前。
林妙娘懷着雀躍的心情,在李班頭的目光中,跟着自己的老師,緩緩走進了書房。
伏案奮筆疾書的齊璞也聽見了一聲推門的輕響聲,随之擡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