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宮,重樓四起,壯麗巍峨。
太極殿的朝臣早已散去,殿門深重,正午的日光照不進室内,殿内漸漸陰冷下來。
無聲的昏暗裡,小皇帝李昀端坐殿上。
烏紗通天冠前後滿綴珍珠,冠冕重重的壓住小少年的額頭,将稚嫩的面頰擠出幾道褶子,透出一股違和的老成氣質。
小少年身量短,坐在碩大一方明黃寶座的邊沿,雙腳踏不上地面。
他奮力探身捧住案頭上一碗酸梅汁,小口小口輕啄,許是心中喜悅,懸在空中的雙腿跟着輕晃,将腿上的绶帶青玉撞出清脆響聲。
“陛下慢些,當心脾胃。”寶公公手捧巾帕,躬身勸着。
這一提醒,讓李昀想起什麼。他擡頭環顧一圈,問身邊人,“皇叔到哪兒了?”
寶公公提醒道,“今日鎮遠大将軍回朝,王爺應該會等在殿前迎接。”
“原來如此,真是有勞皇叔了。”
邊将班師、使臣來朝,皇叔向來會代他迎接。
李昀喃喃着,面色逐漸僵硬,望向極遠處那高不見頂的漆黑殿門,好像看見了一人立于檐下。
他的心裡不由有些發怵,緊着手裡的瓷盞,一氣兒将酸梅汁灌下。
正午驕陽穿透雲層,将白玉的宮殿映照得炫目。
攝政王的車轎一路暢通無阻,陸蔓坐在車裡,并未生疑;
直到下轎才驚覺,他們早已穿過宮城,進入内門,而李挽這厮,竟張狂得來将車辇徑直停在太極正殿前。
白玉宮牆邊新柳抽芽,牆下黑羽士兵密布,皆立于日光下紋絲未動;顯然對于李挽的舉動,他們早已見慣不慣。
陸蔓心中大駭,站在車邊舉步不前。
李挽不覺有異,徑自穿過正中間的八尺圓盤雕龍地磚,一步一步登上台階。
偌大的建康宮鴉雀無聲,窮極壯麗的太極殿襯着他的身影,遠處是雕梁畫棟、宮阙疊起。
李挽一手執長劍,一手扶衣袍,衮冕玉珠紋絲未動,氣定神閑的模樣,就仿佛他才是着輝煌宮殿的正主。
陸蔓心中生起一股寒意。
她想起,史書記載,梁天明八年,李挽執劍上朝,将盡忠四十餘載的老太宰刺死于太極殿内。
那時候,這個奸佞走在太極殿前,是不是就像眼前這模樣?
還有他隻手遮天的那些年,黨同伐異戕害百餘世族時,屠戮太學子弟血染台城時,是不是就像眼前這樣張狂?
陸蔓越想,越是心跳如鼓。
幸得車馬陰影,勉強遮掩住了她目光中的殺意,沒叫李挽生疑。
許久,陸蔓從旁側台階繞道李挽身後。見李挽沒有進殿的意思,她問道,
“郎君,為何等在此處?”
李挽該是思慮着旁的事情,一聲“郎君”落在寂靜宮阙裡,叫他突然愣怔,“等鎮遠大将軍回朝。”
陸蔓颔首,默默站在他身後。
不多時,便有宮人領着鎮遠大将軍紀勇男從龍騰照壁後走來。
紀将軍脫了冑衣,隻着一層軟甲;雖已上了年紀,但依然保持着勁瘦的身型,眉宇間是常年帶軍的威武氣魄。
曆史上,紀勇男将軍骁勇善戰、忠心耿耿,李挽兵變逼宮時,是這位紀将軍甯死不降,堅守到最後一刻。
陸蔓甫一聽他的名号便很有好感,再見得其人如此英姿勃發,心中傾佩更盛。
見紀将軍從右側窄階走上前,已然笑盈盈的向他問好。
不知為何,紀勇男渾身散發着一股冷意,并為回應陸蔓,而是目不斜視的走到李挽跟前,深深鞠躬道,
“微臣見過王爺、王妃。臣清剿南蠻七十三部的戰報,請殿下過目。”
将軍還朝,不拜皇帝先拜李挽;
本該呈給皇帝的戰報,也如往常一般,先呈給了李挽過目。
陸蔓覺得三觀遭受重創,神情如雷劈一般。
在陸蔓震驚的目光中,他二人卻未覺絲毫不妥,對此等僭越之事,該是早已習以為常。
李挽草草翻閱過竹簡,便領着陸蔓和紀勇男走進太極殿。
太極殿内倏忽照進一道強光,李昀不妨李挽突然闖門,吓得趕緊用龍袍袖口狠狠抹了把唇角殘留的酸梅汁。
奈何還是晚了一步,空氣中濃烈的酸甜味道叫李挽一聞便知有貓膩。
他徑直走近龍椅,将紀勇男呈上的竹簡放在龍案上,神情不善道,
“眼下将将二月,酸梅汁寒涼,還是少喝為妙。”
小少年瞬間垂下腦袋,手指絞在一起,語氣委屈,“皇叔說的是,侄兒貪嘴,以後不會了。”
他小心試探着李挽的意思,見皇叔今日面色和緩、似乎心情不錯,松了口氣;拿起龍案上的竹簡,轉手遞給寶公公,
“今日皇叔新婚、大軍凱旋,雙喜臨門,小侄實在高興。寶公公,讓兵部依戰績行賞,多賞些,讓将士們都讨個好彩頭。”
李昀說着,從龍椅上跳下來,一蹦一蹦朝陸蔓走來,
“這位可是皇嬸?”
此時的李昀還不知道他投井殉國的宿命,不過七歲的孩童,仰頭看着陸蔓,龍冕珠簾倒向兩側,露出不谙世事的笑容。
陸蔓隻瞧了一眼,便忍不住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