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坐在她身後的獨孤河瞬間黑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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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已過劍門,漸次行來,周遭樹木愈加深翠,春日融融,似乎也比長安時更暖和。
弑月望向不遠處的岷江,江水奔流不息,想到自己從關外荒漠一路輾轉到花重之都,母親留下的任務卻無一點進展,還惹上一堆麻煩,不免有些焦躁。
心中又盤算一遍:恩,或許便是指虛破母親父親對自己的恩情,救命之恩,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報答;怨,出城已近一個月,似乎很多人怨恨自己,怨恨弑月城,那些觊觎阿底提之經的人,以及沉瑟那個神秘的母親;情,父親早已過世,似在母親奪回弑月城時陣亡,情又指什麼?仇,這可能是最好找到的,因為太多人和她們有仇。
她默默攥緊掌心,想到了那個從未得見的阿底提之經,一切麻煩皆因此起,而自己如今還是一無所知。
弑月心中有些煩悶,路上也曾問過虛破,此刻張揚參加盛會是不是有些魯莽,虛破隻笑道:“如果齊家要殺我,聶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到了。”聶予慈熱情的聲音響起。
随虛破下車,定眼仰望,隻見一座深宅大院,又與臧劍山莊不同,過分繁複的雕花上透露出絲絲妖異,似乎能聞到一股混雜着潮濕的窒息花香。
益州地處盆地,日光并不耀目,隐隐有陰霾蒙昧之感,朦胧白霧中,匾額上的墨汁淋漓的“聶”字未免有些鬼氣。
虛破看完匾額,展顔笑道:“上次造訪聶家還是十七年前的事,那是你的周歲生辰。”
聶予慈笑道:“是啊,如今我們都長大成人了。”
“祖母已得知你們要來,千叮咛萬囑咐要好好招待。”
“叨擾了。”
兩位侍女引衆人前往正廳,一路精巧雅緻又不是華麗妖娆,水榭華亭臨水伫立,階柳庭花倒映成景,一泊山泉自假山而下,铮淙悅耳,風光绮麗,引人入勝。
正廳精巧雅緻,芙蓉紋軒窗半掩半開,織金碎光從竹絲垂珠簾篩進屋裡,煙缦如雲似霧,疏疏袅袅。
地上鋪陳蓮花團花藻地毯,正中百枝鳳膏燈樹,窗前木束腰靈芝紋檀香案擺着獸首博山爐,香味若有似無。
一扇嵌青玉雕夔龍紋大屏風後,正中間似有一個影影綽綽的紫服身影。
門口侍女忙給聶予慈請安。
“老太太今日去過璇玑閣麼?”
侍女點頭,聶予慈回首招呼虛破一行人走進正廳。
繞過屏風,一副象牙床端坐一位年逾古稀的女人。
戴珠寶鳳冠飾步搖,瑟瑟珠項钏,穿直領大袖衫裙,披翟鳥穿枝花刺繡帔帛①;豐容盛鬋,高華威嚴。
“見過阙老太太。”虛破上前行禮。
“哦,是彌媭的那個小子麼?”阙老太太眯起眼睛,雖塵霜滿面,仍能看出她年輕時的絕代風華,“像是很多年沒見你了。”
“虛破沒能來時時看望,還請老太太恕罪。”虛破笑道。
“呵呵。”阙老太太也展顔一笑,“虛破,這是你自己取的名字?”
“對。”
“不好。”阙老太太搖頭,“包括你母親給你取的‘齊渺’也不好。”
虛破笑而不語。
“你母親也離開這麼多年了,我還怪想她的。”阙老太太歎道,“這武林中無趣的人太多,有趣的人太少,可惜該消失的不消失,不該消失的卻消失了。”
“家母也是萬般無奈。”
“唉……”阙老太太歪在扶手上,歎息一聲,“回想她創立煉影堂,仿若還在昨日,你父親的事,我也略有耳聞,齊銮那次的确不合道義。”
虛破默而不語。
“聽見說你把臧劍山莊的齊梁那小子殺了,可是真的?”阙老太太忽然問。
虛破苦笑:“阙老太太以為呢?”
“齊梁太不自量力了,殺他何需那般費神。”阙老太太突然大笑,目光流轉,注意到虛破身後幾人,“你還帶了朋友麼,給我介紹介紹。”
“這位是我的護衛,沉瑟。”
阙老太太眼中轉瞬即逝一抹銳利,淺笑道:“我聽說她的名字,如今武林中說一不二的劍術奇才,把我們這些世家的年輕孩子都比下去了。”
“這位是我的朋友,獨孤河。”
“哦?”阙老太太突然輕笑一聲,“倒好個模樣,難為你來了。”
“這位是我的師妹……”
“我是弑月神。”弑月上前,坦然朗聲道。
阙老太太本來波瀾不驚的面容驟然暗潮湧動,像是極力忍耐情感的流露,甚至左邊嘴角微微抽動片刻,皺紋後的雙眸如雪山崩頹。
她似乎想站起來,但穩穩身形,還是坐于案後,許久,才再次開口,聲音瞬間滄桑低沉:“哦,是她的後人……”
“你見過我姥姥麼?”弑月問。
“見過,何止見過。”阙老太太突然笑出聲,笑聲卻透露出無盡悲涼。
“那麼,我姥姥……”弑月還欲上前詢問卻被虛破攔住。
阙老太太果然神色已與剛才迥乎不同,突然半威半怒道:“予慈,你帶他們下去歇着吧,我乏了。”
聶予慈忙上前帶幾人離開。弑月生出好奇,一步回首,卻見阙老太太看自己的眼神複雜難測。
“剛剛,阙老太太為什麼那樣?”獨孤河問。
幾人已坐在聶予慈安排的西廂房中。
“我記得阙老太太原名阙令飖,是當年江南道花家的養女,在花家繼承人交接大會上被聶家少主,當年駐守蜀郡團結營的龍骧将軍聶難敵一見鐘情,執意求娶,一時間成為武林佳話。”虛破沉思道。
沉瑟不經意地冷哼一聲。
虛破看出沉瑟的輕蔑之意,苦笑道:“成親不久花家滅門,據傳阙令飖求過聶難敵相救,卻被拒絕,也不知這所謂的佳話之下有多少苦澀和不甘。”
“或許當初你姥姥行走江湖時也得罪過她。”獨孤河調侃道。
弑月瞪他一眼,似乎有仇的又增加了。
“眼下我們已入住聶家,凡事需得小心。”虛破一邊輕扣桌面,一邊叮囑,“姚州無量門便是出自劍南道。”
弑月眼前又浮現出那被蝴蝶燒出一個圓坑的桌面,不禁心頭火起。
“不能确定是聶家指使。”虛破看出她的心思,立即道。
“那這裡這麼危險,我們為什麼還要來這裡?”獨孤河問。
“我有預感,臧劍山莊不是一個結束,而是開頭。”虛破望向窗外,窗外暮色沉沉,“聶予慈這個生日,隻怕過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