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出他。
在迷蒙的霧氣中,他手持一盞孤燈,猶如在汪洋中的一葉小舟,居高臨下地望着她。
初遇時,是她居高臨下地望着他,此刻,一切仿佛出現了差錯。
在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五官的排列已無法傳達出任何情緒,此刻,他來自空無。
她扶着劍想站起來,雙腿卻軟弱無力。
他緩緩彎腰,拾起泥濘中的昙花。那朵花依舊潔白無暇,沒有沾染上任何塵埃,在他的手中,依舊散發出高深莫測的微光。微光中他的臉依舊明麗,但冰冷,仿佛其中的靈魂已是另一個人。
或許我此刻已經死了,這是我的輪回轉世。
這樣一句話萦繞在她的腦中,
他伸出手,将花遞給她。
但她沒有接,此刻,她連擡起手的力氣都沒有。
她不得不承認,這具軀體并未真正達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但在看見他的那一刻,她緊繃的神經的确瞬間松弛,松弛到願意徹底抛棄自己的警覺和戒備,甚至想要陷入一場安眠之中。
劍倒地,她也倒在泥濘之中。
黑暗的雨幕中,隻剩下昙花的微光。
***
等再次睜開眼,她已經躺在那間熟悉的客房中。
春風樓的上房,聶家的上房。
但此刻已經易主,便如過去許多屬于聶家的東西一般。
弑月望向窗外,雨勢見小,淅淅瀝瀝,東邊現出一點孱弱猶疑的晨曦,此刻仍是淩晨。
她忽然想到,應該有很多次,他見到自己沉睡中的臉龐。想到此處,她心中湧現出一段微妙又纏綿的柔情,但下一刻,轉瞬即逝。
她走在這岔路口,卻覺得每一條路都通往懸崖。
“……你這樣很危險。”
許久,他終于開口,一瞬間,過去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想到之前的争執,或許是自己将他越推越遠,是自己在或有或無中明白自己早晚會告别,所以長痛不如短痛。
他們之間的矛盾,究其根本其實隻在她的一念之間,但就是這一念,卻幾乎隔絕生死。
“……我,該回去了。”她緩緩起身,走向門口。
“他一定會死,生死有命,你何必逆天而行?”
這句話雖冷而利,但格外真實。
他五歲時就已經死了,如今是偷來的十五年。
她心中格外清楚,甚至已經告誡自己了無數次,但清楚歸清楚,執迷還是執迷。
“……我還是要回去。”
話音未落,她已經伸手去推房門。
忽然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眼中驟然閃動着陌生的陰鸷,之所以陌生,因為那種眼神,此前他隻對别人用過。
她停下,直視他的眼睛。
“你還有事麼?”
“你忘了一樣東西。”說着,他擡起手,掌中便是那朵瑩白的昙花。
此刻她見到昙花,卻是脊背一冷,仿佛又回到那一片詭秘壓抑的蔚藍中。
“……你不想要麼?”她的目光在昙花上蜻蜓點水而過,還是望向他的眼睛。
他忽然笑了,是嘲諷還是……
“我想要,我現在可以跟你說,我的确想要——”
他如此坦誠,她反倒有些安心。
“——不過,我也看到了,你這樣很危險。”
她整理出一副不解的神情,示意他自己講清楚。
“你應該已經領略過了,參悟它需要付出的代價。”他的眼神更加冰冷,“世間的一切都需付出代價,包括神的恩賜,阿底提之經不會給你無需償還的憐憫,參悟它,你可能會死。”
弑月心中自然清楚,方才在花中,她仿佛會到被煙羅縷宮宮主下咒之時,整副軀體和意志都徹底分裂,化為烏有,或許那就是瀕死的狀态。
當她還是犟道:“既然我的祖輩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做到。”
他仍舊在笑,但笑容中沒有一絲暖意:“你一定要如此逞強麼?一定要如此倔犟麼?你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真的是為了你自己麼……”
“夠了!”她已有幾分厭煩,“我如何如何輪不到你來插嘴,我要回去了,那朵花,你想要你就拿着吧,看看是你能參悟,還是我能參悟。”
他臉上的笑意終于逐漸凝固,聲音也徹底低下去:“這就是你的決定麼?與我為敵?”
她不能做到徹底的決裂,但也做不到徹底的同謀,她痛恨自己的優柔寡斷,恨到甚至想要忘卻一切。
“……我不願與你為敵,但我現在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果我參悟不了阿底提,虛破一定會死,我知道,你們說的我都明白,他本來就該死了,但我……讓我一個人待着吧。”
她推開門,這次他沒有阻攔。
她消失在熹微晨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