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回姑蘇林家老宅那頭，自從得了明夫人提醒，從家裡請出來三個外頭的眼線之後，賈敏管家愈加小心起來。跟林如海商榷過後，便重新規整了家中人口，連一些來曆不甚明白的都給了銀子打發出去，生怕一不小心着了道。

賈敏當初陪嫁帶來賈家諸多的丫鬟婆子，由于上頭沒有婆母壓着林如海又是個不理庶務的，她一進門掌了家。賈敏便依着娘家的規矩管教下人，待下人總是寬厚重賞，那些陪嫁來的丫鬟婆子偶爾也是作威作福。經此一事，賈敏痛下決心修整家裡的規矩，把林家那些倚老賣老的、賈家那些欺上瞞下的盡數都敲打了。一時之間，家裡頭的下人都夾起尾巴做人，各色規矩竟然整齊了許多。

過了幾月的功夫，那些人也都習慣獎懲分明的新規矩，家裡風氣為之一肅。

所謂“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周崇如跟在一邊，倒是看得很清楚，林府的下人如今都規矩謹肅起來，對林家來說是天大的好事。

紅樓夢裡頭賈府潰敗，除了上頭的主子目光短淺不思進取，還因着家中諸多豪奴刁奴。那些個刁奴日常張口閉口尖酸刻薄隻曉得要錢，看碟子下菜是一等一的本事，偏偏張了嘴也會哄騙上面的主家，叫那些浸在富貴安樂窩裡的人還洋洋得意以為是家族興旺的表現。殊不知千裡之堤，潰于蟻穴，這樣的下人，一欺主，二能背主，不僅讓人笑話，還危及家裡。

周崇如想到，那些勳貴豪紳，以四王八公打頭，無一不是奢靡成性的。平素鐘鼓馔玉、山節藻棁，早已失去了平常心，叫人以為這天下是他們的天下而非皇帝的天下，偏偏家裡頭又跟漏風的篩子一樣，什麼事兒都不經查，許了足夠的利益，什麼消息遞不出來？

今上在與太上皇博弈之中，國庫又空虛，難免更加看這些驕奢淫逸的權貴不爽，後面一個個都着手處理抄了家，也就不為過了。賈府不過是其中一個典範罷了。

既然提到賈府，周崇明難免想到紅樓夢中的女主，大人的獨女，以多情善感、秀外慧中卻又紅顔薄命傳名後世，成為諸多人心頭朱砂痣，眼中白月光的林妹妹，林黛玉。

在紅樓原著中，自賈敏命途絕了後，那位動人心魄、命途坎坷的潇湘妃子便一路北上去了外家，最終也命絕于異鄉，親朋俱散，知交再無。

周崇如看着旁邊舉止恭謹的下人，心中忽然抽痛一下，黛玉若從小在這樣的清流家世下面長成的，與京中的勳貴之家賈府的規矩便有了天壤之别，來日賈敏歸去，林如海又深陷兩淮險境之中，那位小小年紀便寄人籬下、敏感體弱的妹妹要怎麼在賈府中生存呢。

周崇如心中想着，竟然伸出手來要去抓伏案寫作的林如海的衣角，嘗試與這個世界有一星半點實質意義上的接觸與交往。偏偏那雙孩童的小手穿過錦緞的布料，如雲如霧，什麼都撈不到。他終究是個世外人，隻能作壁上觀。

周崇如有些恍惚，多年來第一次産生了無力感，他想着，要是老天隻叫他瞧着諸人如同書中的命數一般皆亡于病痛，他心中牽挂最深的妹妹也隻能讓他瞧着出生、成長、寄人籬下又命絕異鄉，那麼叫他來走這一遭是為了什麼呢？僅僅為了有一個圍觀大大小小數起悲劇的人嗎？

周崇如清清醒醒意識到自己終究是個局外人，平添許多憂愁，恍恍惚惚了好幾日，隻在家裡人面前稍微掩飾了幾分。但經此一世，短短數月之間竟然成熟穩重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