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前一天累得筋疲力盡,士氣低迷,睡飽了一覺起來,施越英照樣生龍活虎,整理文書、跑腿灑掃依然賣力,得空還認真思考了一下實現那個昨晚向劉知縣提議的三方會晤的可能性。
将近午時,張主簿過來找她:“劉知縣今日召集了我們幾個佐官議事,商量了一下莊家炭鋪征稅之事。”
施越英:“知縣有何指示?”
張主簿:“劉知縣有意效仿你們虞縣,在商稅征收上推行買撲制。”
一旁的吳宣籲了一口氣道:“劉知縣英明,今年此等災情,實行買撲制最合适不過了。”
所謂買撲,也叫包稅,就是官府把所轄地區的征稅額度承包給個人,由承包者向商戶收稅,官府每年隻向承包者收固定數額,多餘部分歸承包者所有。
如此一來,官府就省力很多,不用親自下場征稅,吳宣、施越英等小吏也自然輕松許多,不用跑前跑後去看商戶的臉色。
但施越英心裡卻頗不贊同這種做法。
她在縣衙一年多,又私下跟老師方昱學了不少史實,對賦稅法令頗為熟悉。買撲制在前朝就有,在本朝盛行,先帝又将其推廣到地方。然除非官府保守或者執政官懶政,但凡商業繁榮點的地方官府都傾向于自己收稅,否則隻是買撲承包者賺得盆滿缽滿。
按說劉知縣新官上任,年輕肯幹有抱負,也絕不至于偷懶。他想要走這一步,一來是開門不利,在莊氏那兒閉門羹吃得有點洩氣,幹政績的意志不太堅定,但多數是縣丞、主簿這幫保守怕事的老家夥提議撺掇的。
施越英替劉知縣着急,也心有不甘,她這人向來喜歡挑戰難題,況且莊家炭鋪這事才剛起頭,就此放棄有些可惜。但她在張主簿面前沒露聲色,隻點頭稱是,言聽事行。
入夜用完晚飯,劉知縣在院子裡散步消食,施越英作陪。
兩人聊起商稅事宜,施越英趁機表達自己的看法: “依卑職淺見,買撲此法雖能保證征稅數額,看似适合眼下災情,卻不是上策,另有怠政之嫌。”
劉知縣蹙眉:“本官也有所考慮,買撲之法,官府須與承買者争利,若是平常,各戶能積極配合催征,按律納稅,買撲自然絕非良策,但眼下——”
施越英接道:“眼下雖未有地利人和的局面,卻正是顯露明府才幹的絕佳時機。”
劉知縣來了興緻:“此話何解?”
施越英答道:“現下催征有難度的隻是住稅①,卑職以為可換催征思路來解決問題,先張貼告示,寫明賦稅法令并懲罰條例,所謂法莫如顯。”
宣傳營銷那可是施越英前世日常所見,影響之大超乎想象。現在若能着力宣傳依法納稅的民衆職責,營造嚴格執法的氛圍,自然會令商戶懾于法令的威嚴更配合納稅。
“懸法象魏②古已有之,倒是個法子。”劉知縣颔首贊同,轉而又猶豫道,“萬一事後衆人無動于衷,還未有人配合,豈不白費功夫?”
施越英忙道:“卑職還有個提議,除了張貼告示,我們亦可印刷法令冊子,派人送到各個商戶。此法亦可用于征田産夏稅,遣人前往各鄉村口傳心授。”
劉知縣沉默不語,背着手來回踱步。
施越英接着說:“至于過稅③,征收本就不難,隻要在稅場④加派人手即可。”
劉知縣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一邊思考,一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石桌。
施越英又道:“再者,州衙那邊自然也須上報,以表明府做事決心,也便獲取支持,比如對受災嚴重者,可請求州衙上報朝廷給予适當稅率減免。如此明府在催征的同時亦能體察民情,可謂一舉兩得。”
劉知縣不如方知縣那般有主張有擔當,但若有州衙背書,他行事也會膽大有底氣些。
果然一聽此言,劉知縣便連連點頭。
施越英其實考慮得更深些,除了前期宣傳功夫得下得深,必要時還可以審查賬目,明了各戶應納稅額。當然這事比催征更難,沒有人願意讓官府查帳,于是她按下不提,準備到時候靈活應變。
接下來幾天劉知縣就施越英的提議跟幾位佐官商議。縣丞魏雲明确反對,認為此法風險大回報小,縣尉鐘桓昌大力支持,張主簿則保持中立,表示可以一試,若不成功依然可用買撲法。
劉知縣權衡再三,最終決定采納施越英的建議。于是鄞縣的納稅普法宣傳工作便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首先是工作任務的分配。劉知縣自然是主帥,負責運籌帷幄,協調規劃。
魏縣丞将近緻仕年齡,向來不太管事,再加上對稅征的新計劃本就持反對态度,因而隻是象征性地參加一下縣衙領導班子的會議。
鐘縣尉的本職主掌治安捕盜、刑獄訴訟,因此主要負責跟随宣傳人員出行,維護秩序,發揮他執法人員的威懾功用,以及後期緝拿偷稅漏稅人士。
張主簿一直分管縣内的财政、戶籍,負責此次普法宣傳的法令内容、工作人員調配、宣傳對象的劃定等事宜。而這些工作的具體細節自然落到主簿助手施越英的頭上,考慮到這次工作的重要性,除了老搭檔吳宣,張主簿還派了一名腳力給施越英打雜。
施越英接到任務的當天就行動起來了,先動手做的是更新縣衙告示欄。
被她派去找木材的吳宣嘟囔道:“劉知縣說告示欄得‘形制須醒目但不刺眼,内容須扼要但無疏漏’,那得做成多大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