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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和常村正驚歎。
常村正感慨道:“萬幸有此巧事,否則……”
鞏鄉長趕緊攔住他話頭:“此正是蒼天有眼,作惡者終有報應,洪夫人更是極聰明的女子。”
常村正反應過來,順着鞏鄉長的話附和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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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集但笑着不語,張屏沉默地看看桂淳,柳桐倚有些詫異,桂淳的講述隐去了此案最關鍵的證據,隻講偶爾憑運氣獲得的證物,是為了說書包袱出彩?
桂淳微向他一低頭,暗示緻歉。
柳桐倚感受到身邊的張屏也知道此事,他忽明白過來。
桂淳此舉仍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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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垂下視線,凝視眼前的茶盞,想起多年前,茶樓裡,說書先生講到老鼠叼着嵌有洪夫人指甲的點心回洞一段,客席上感慨聲一片,都說是神明保佑,令惡人難逃天理法網,此案終得大白。
他聽得也很開心,又有點疑惑。
身邊那人問他:“怎了?你覺得哪裡不對?”
張屏低聲道:“要是老鼠沒叼走這塊點心,是不是犯人就抓不到了?”
前排一位大爺聞聲轉身:“知道嗎,這就是天意!人做什麼,老天爺都看着。好人自有天佑,惡賊難逃天網!小娃娃,世間的事,你有得看呢。”
張屏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麼。
待書散場,那人牽着他出了茶樓,又問:“你心裡仍憋着困惑?”
張屏道:“如果兇手沒犯錯,沒那麼巧,是不是就不能定罪了?”
如果兇手沒踩到朝楚灑的粉末,而是把行兇時穿的衣服都燒掉了。或是朝楚根本沒灑會發光的粉末……
如果老鼠沒叼走那塊點心……
如果……
好像這個案子能給兇手定罪隻靠湊巧,他有點憋悶。
假如沒有這些巧合,兇手就能赢了嗎?
“啊,你覺得,”那人揉揉他頭頂,“查案不能隻靠巧合,要有确實可靠的憑證?”
張屏點點頭。
他希望不依靠任何偶爾湊巧,也能把壞人抓到。
那人輕歎:“找出案件中兇手一定會留下的證據是最難的。但你的想法很對。你長大後,必會追查各種疑案,你一定比查這個案子的人做得更好。”
張屏眨眨眼:“我覺得,查這個案子的先生和幾位大人非常了不起。”
尤其是白先生。
“但,還有些地方我不明白。明州的人都很喜歡捕快嗎?”
兇手是捕快,接近這些女子,她們毫無防備。
而張屏認識的很多人,像擺攤的阿嬸,演雜耍的阿叔阿伯,對差爺非常客氣敬畏,如果差爺點名讓他們過去,他們态度很恭敬,站在離差爺幾步遠的地方,留意差爺的一舉一動。差爺語氣稍不好,他們便立刻警惕,倘若差爺突然掄棍子打他們……
“我聽說,把人打暈一般都是背後打悶棍。”
那人輕笑:“你這孩子,懂得真不少。對啊,幾位美麗的姐姐,或對官差沒什麼防備,但她們為何背對官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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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舉起茶盞,若敬酒一般向桂淳緻意,桂淳起身抱拳還禮。
看來小柳大人也明白了,他為什麼沒說另一條線。
當年,小柳大人的父親柳知府君更瞬間懂了白如依的意圖。
“白先生真是善良之人,如今證據充足,可将兇徒定罪,便不必公開傳喚那位證人,令其上堂。”
白如依拱手:“多謝大帥和府君的仁厚。真正純善的,乃幾位遇害的女子。”
正因她們太善良,才輕易堕入兇手設下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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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恪身為捕快,可在街市随意接近想謀害的女子。女子們或沒料到他有歹意,但面對官差時,會遵守禮數,保持适當距離,恭敬交談。
而想将一個人迅速打暈,一般是靠背後偷襲。
女子們在何等情形下,會忘記防備,背對官差?
白如依與程柏柳知史都尉分析案情至此時,順出一個非常明顯的答案——
袁恪有幫兇。
能讓幾位遇害的女子全無防備的幫兇。
“純良女子會對老弱心生同情,又會憐愛孩童和貓狗鳥兔等可愛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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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恪做下如此殘酷兇案,需确保他自己能完全掌控幫兇,幫兇不會出賣他。
老者久經世事,明辨是非,不易控制。以成年人身材,很難在窄巷、暗角、花圃中完全隐藏身形,隻發出引誘女子們走近的聲響。
“貓狗等動物再通人性,也不能完全配合兇手在适當的時候做出适當的聲音和姿态。”
所以,袁恪的幫兇,是個孩子。
“請大帥與府君派人到洪夫人被擄的那條街上打聽,找一個會口技,不超過十歲,較瘦小,身體可能有缺陷的流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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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很快找到了。
名叫八哥,快十歲了,看起來隻有五六歲大,心智不甚全,長相很可愛,見誰都笑,說話不甚清楚,會學貓狗鳥叫,惟妙惟肖。
他最初跟着一個老婆婆出現在明州街頭,乞讨過活,老婆婆年邁未敵酷暑,亡于街邊。八哥獨自流浪,成天被别的小乞兒打得鼻青臉腫,對着路人學貓狗叫乞食,路人覺得可樂或可憐,給他點吃的,又大多被其他乞兒搶去。
附近的人都以為這孩子活不了太久,他活到冬天真蠻稀罕的。有幾天突地看不見他,還當他沒了,後來他又出現了。街坊覺得或許有人覺得他長得好看是男孩,撿回去養了幾天,發現是傻子又扔了。
八哥被尋到時正在橋洞底下被幾個小乞兒圍毆,手中死死攥着一小團包點心的油紙。
史都尉挑了一位和袁恪有幾分相似的小兵,穿着捕快衣服,走近八哥。小乞兒一哄而散,八哥爬起來,奔向小兵,開心地跟他上了去往衙門的馬車,一路在問:“哥哥,這次去哪?汪汪還是喵喵?”
小兵按照白如依的吩咐問:“還記得我之前教過你的嗎?”
八哥道:“記得,看見和哥哥在一起的漂亮姐姐就喵喵,不讓姐姐看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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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恪是在市集上起意殺洪欣蓮時,瞥見路邊的八哥,臨時生計。此後他覺得這個計策很好用,八哥便成了他的固定幫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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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問姑娘,可見到一隻貓?有老人家托我尋它。」
「哎呀,差爺還要幫人尋貓?好辛苦。什麼樣的小貓?」
胖胖的,小小的,三花的,狸紋的,純黑的,純白的小貓咪。
毛茸茸,聽描述就很可愛。
她說沒看見,找貓的年輕捕快往别處去了。
他看起來也有幾分可愛呢。
她不禁微笑,向前走了兩步,忽聽見微弱的聲音。
喵喵,喵喵喵……
幼貓的叫聲,從小巷中、角落裡、花圃間傳來。
是小捕快在找的那隻?
她情不自禁走近,想看清楚一點。
未留意身後的陰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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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欣蓮、戴好女、計福妹、朝楚,都被這個計策欺騙。
唯有簟小筠是袁恪一路尾随,在一個僻靜街巷大膽打暈的。
“這群女人,忒地蠢了。哈哈,心腸歹毒,不守本分,偏又做僞善嘴臉,一聽貓狗鳥雀叫,就跟被糖黏了似的,怎不拿這份心,去待自己孩子,自己的夫君!”
桂淳每次回憶袁恪最終供認罪行時的嘴臉,内心都怒海翻湧,要再想一下這厮被判淩遲才平複。
這厮唯一的一絲人性,大約是沒殺八哥滅口。
八哥令他想起了他的兄長?
還是八哥仍有用?
“你沒打算收手。朝楚之後,下一位女子,酒,是莺期或粉香?”
袁恪咯咯怪笑:“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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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又有一項猶豫——
當如何處置八哥?
這孩子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又确實是幫兇。
若公開事實,他更沒活路。
史都尉建議把八哥送到别的地方學門手藝,白如依則詢問程柏柳知能否送八哥去遠離明州的某處清靜寺觀。
“都座讓他學手藝甚好,但這孩子心智異于常人,不如尋一處長久安穩所在,雖吃不到肉,接觸不到世俗歡愉,卻能潛養心性,平穩一生。”
史都尉便不再說啥。
程柏道:“白先生這考慮又很文人了。我不怎麼燒香拜神佛,此事托給柳府君。”
柳知颔首。
那孩子後來被平安送進離明州很遠的某地寺院,現在應該長大成人了。
此時桂淳不便提起這一段,之後如果張屏和柳桐倚問起,他會跟兩人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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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已不早,常村正仍忍不住問:“老朽冒昧,想請教那位叫雪真的女子身亡之事後來查出原委了沒有?”
鞏鄉長跟着道:“小可也想請教來着,又擔心諸位大人與捕頭勞累。”
冀實含笑:“實不相瞞,我亦甚想問捕頭,這樁案子無卷宗記錄,我今晚初次聽聞,若當年查到真相,還請捕頭告知。”
桂淳抱拳:“大人擡舉,那老桂接着絮叨兩句。這案子,也查出真相了。卑職方才講到,大帥和府君屈尊,與都座白先生一起審了跟朝楚一夥的兩位聾啞姑娘……”
衆人微笑,白如依的美男計。
桂淳含蓄地說,蘆葭荻穗二女心智十分堅定,面對美色,沒太動搖。白如依使出了另一招。
他對蘆葭說:“姑娘你們一夥,除了朝楚姑娘、你、荻穗姑娘之外,還有一位關鍵人物。她将你們養大,讓你們來查雪真之死的真相。我既然知道她的事,便能尋到她。不如我們做一樁買賣。你說出萬婆問物一事的細節,大帥府君都座和在下必查出朝楚姑娘、雪真姑娘遇害的真相。另外,我想與這位夫人一見。”
蘆葭表示見面的事她做不了主,需詢問後才能告知,但說出了萬婆問金簪的事。
她神色鄭重,用木棍在沙盤上寫——
「大人和先生真能查出雪真因何而死?」
白如依肯定地說:“能。”
蘆葭再寫——
「會把真相全告訴我們,毫不隐瞞?」
白如依再肯定地道:“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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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花美人圖冊案告一段落後,某日,白如依寫了三份請柬,分别送往褚英、丁夫人處和聖仙堂,邀請兩日後到雪真出事的墓地土地廟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