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淳講述告一段落,窗外早已陽光燦爛。
衆人感慨一番,謝過桂淳。
常村正和鞏鄉長欲告辭,冀實留他二人同用早飯。
“聽了一夜故事,需進些飲食除饑爽神。”
鞏鄉長笑道:“多謝大人厚愛,必是捕頭最餓。”
衆人同笑,遂先去側廂簡單洗漱,複回廳中,早膳已擺上,竟有一道雪菜年糕片,銀銚炖的梨湯裡綴着八珍餡小湯圓。
鞏鄉長道:“江南樣式,又想到明州了。”
衆人再笑。
冀實命人專為桂淳沏了一壺潤喉茶水,桂淳謝領。席間常村正又忍不住道:“請教捕頭,那位白先生後來如何了?老朽看書少,慚愧對這位先生不大了解。”
桂淳道:“案子查清後,白先生又在明州住了一陣兒,就去别處了。他天南海北,各處遊玩,挺多地方都有宅子,不固定住在哪。聽聞他後來去異邦遊曆,桂某也多年沒他消息了。”
穆集感歎:“灑脫啊,不似吾等為俗物碌碌矣。”
桂淳、鞏鄉長和常村正少不得又對穆集一番奉承,無外乎大人才華橫溢,為公務日夜辛勞,乃百姓敬愛的父母,朝廷未來的棟梁。
穆集含笑謙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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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罷,冀實讓衆人先各自休息,下午再查案。
”養足精神,方能細緻做事。”
鞏鄉長與常村正告辭回家,小吏引張屏、柳桐倚和桂淳到後院廂房暫歇。
張屏想起多年前。
他在茶館外聽說書先生講蝶花美人案,講到一個段落,說書先生賣關子時發現了他,本想拿他引扣,他說出萬婆是殺人兇手,讓先生險些接不下去,他也差點兒被茶樓的人轟走。
這時,客席間一個人站起身,含笑拱手:“在下給先生賠個不是,這孩子是跟我過來的,小孩子淘氣,讓他接着聽吧。”随即将一小塊碎銀放在桌角。
張屏不明所以,剛要否認,那人走到他面前,向他眨了一下眼,将他牽到座位上。
小夥計捧茶端點心,笑靥如花,張屏第一次被人叫小少爺。
他拘束地坐着,任茶盞中升起的輕霧熏到鼻子尖。
先生又開始講書,那人總和他聊天,問他對某一段的看法。
張屏漸漸放松了,他第一次和陌生人說這麼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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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張屏又到街上轉,再遇見那人。
他說,小友,咱倆挺有緣份,正好我剛到城裡,少個向導,請你幫幫忙如何?報酬任你開。
張屏像大人般一本正經道:“好啊,但我不要報酬。昨天先生請我聽書,我還吃了茶點,理應做向導。”
那人哈地笑了,揉揉他頭頂:“成,那我托你關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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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張屏極難忘的一日,他聽了一堆新奇趣事,學到好多稀奇古怪的知識。
那人說他明早就要去别處了,張屏很盼望太陽别這麼快向西邊落下。
他站在夕陽中,向笑容燦爛的那人揮揮手。
當時的張屏想不到會在多年後再聽聞那人的故事。
聽到他名字的一瞬間,張屏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人灑脫地笑着俯下身:“對了,小友,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我姓白,名如依。請問小友姓名?”
張屏道:“我叫張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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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廂房處,柳桐倚忽向桂淳道:“能否冒昧再耽擱捕頭片刻,有些疑惑想請教。”
引路的小吏識趣地告知幾人各自的房間後便離開,柳桐倚請桂淳到他的廂房,張屏也随入。
柳桐倚道:“餘冒昧,便開門見山了。方才捕頭講蝶花案一事,提到明州百姓結成船隊出海尋寶,不知是否與更久遠前,東海侯爺剿滅海寇一事有關?另外,白先生到明州,我總覺得,别有緣故。”
桂淳笑着一抱拳:“斷丞真明察秋毫,令桂某想起先柳府尊的風采。斷丞此問,正與大帥,先柳府君當年想到了一處。桂某說到這件案子,亦有個席間未能言明的緣故,本待休息後告訴斷丞和張先生,此刻斷丞問到,正好一并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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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查明後,程柏和柳知忙于公務,史都尉亦有一大堆事務纏身。唯白如依暫時清閑,他常常獨自在城裡轉悠,到河港和海港碼頭詢問,似在調查什麼。
這日傍晚,程柏又在府邸後花園設一小宴,請柳知、白如依一同吃酒聊天,史都尉陪客。
柳知不久後将返回任地,明州新知州亦将到來。衆人各表不舍,回顧前些日子查案的細節,又約定來日互相拜會。柳知問白如依,願不願意與他一同北上,返程時在船中更可切磋詩文。
白如依謝過,道:“在下還想在明州待幾日,看是否有緣解開一些困惑。”
程柏問:“先生另有要緊私事?若方便聊起,或有我能幫忙的地方,隻管說出。”
白如依拱手:“多謝大帥,實不相瞞,若無大帥擡舉,我本也想來明州,看看能不能找到某事的線索。”
史都尉打趣道:“先生莫不是也想尋寶?現在天冷,不宜出海,先生可在明州多住些日子,等明年春暖花開時,再慢慢尋。大帥府上地方大,先生隻管住着,幾年都住得。”
白如依爽朗一笑:“傳說中的東海秘寶,在下确實十分感興趣。不過,這樣說或有做作之嫌,卻是在下真心之語——我甚想知道那寶藏究竟在何處,找出它的下落,但真找到了,我不敢拿。這寶藏本是海寇劫掠而來,至今沾染太多血和冤孽,非常人所能消受。在下不是豪門富翁,但僥幸錢還夠花,且自賺自花,心安理得。我這一番想找的更不是寶藏,而是一個人,此人亦可稱寶藏,不過他身份特殊,我想請大帥、府君和都座幫忙,又不知是否妥當……”
程柏微笑:“白先生怎麼扭捏起來了。想找何人,請直說無妨。”
白如依道:“大帥和府君一定知道他。他姓曲,名泉石,人稱瓷公子。”
柳知恍然:“先生與泉石公子有交情,也在查他失蹤之事?”
白如依點頭。
程柏挑眉:“那個九江燒瓷器的?他的事鬧得不小,明州這邊都接到示意,若得知與他相關的人或事,需速速上報。我還納悶一個匠人怎會鬧出如此大動靜。聽聞他系被人所害,屍身至今沒找到。先生懷疑跟明州有關聯?”
白如依斟了一杯酒:“我懷疑,他沒死,隻是自行隐藏行蹤,或被人藏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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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柳知史都尉皆露出充滿興趣的神情。
守在不遠處的桂淳等小兵亦豎起耳朵。
程柏道:“哦?”
白如依轉轉酒盞:“曲泉石乃當世奇才。制瓷技藝,可抟土為金。詩文書畫之才,亦風流不俗。我隻與他見過幾次,薄有交情,得他相贈一壺一盞。”
程柏道:“真是羨慕先生。我曾在一家鋪子裡見過這位公子制的一隻拍球獅子,着實精美可愛,我現在都記得那獅子前爪按球歪着小腦袋的模樣。一詢價,真震住了我。我問土燒的玩意兒怎麼這麼貴,掌櫃尤莊重地道,這是泉石公子所制,怎能稱為土燒的玩意兒,太不敬,就算你出十倍價也不會賣。我說,原價我都覺得太貴,怎可能出十倍,想太多了。掌櫃一聲送客,把我請出鋪子。唉,雖是杠過,但那獅子确實漂亮,至今未見過比它強的。”
白如依笑道:“竟不好說大帥與店家哪位遺憾大。”
柳知亦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