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都尉道:“那泉石公子,既然稱公子,年紀應該不大吧。燒瓷都整窯整窯地燒,一窯好多件,一件這麼貴,他得多有錢。年輕又有錢,必有好些人羨慕嫉妒。”
白如依再微正神色:“有曲泉石名款的泉瓷都是他獨自手制,件數并不多。我與他相見幾次,觀他行事态度,倜傥不羁,不像因摯友知己亡故或遭人貶抑便尋短見之人。他在九江郎家長大,郎家現家主确實與他不甚和睦,多因利益緣故。但也正因利益,我覺得郎家若害他性命,過于愚蠢。”
郎家全族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曲泉石一人制瓷的利潤。
喜好泉瓷的人隻認曲泉石,呈獻禦用的也是泉瓷。郎家能賣高價的瓷器都号稱是曲泉石在旁指點督燒,就算郎家覺得曲泉石壓了郎家的名頭,新家主妒恨難容,按商人手段,慢慢貶逐才更合适。一個大活人陡然沒了,全天下人都猜是被郎家殺了,等于賠上自家買賣前程。
蠢得太過。
程柏道:“有時人氣上頭,會做糊塗事。”
史都尉點頭:“大帥所言甚是。喝點酒,吵幾句,心裡一惱,掄個物件,喀嚓——”擡手比劃了一下,“正好他家有窯,塞進去一燒,毀屍滅迹。”
柳知道:“制瓷之窯,不可随意啟用,尤其郎家這樣的名家窯廠,開爐需行儀式,器入窯時多人在場,随即封窯,一直有人看守,乃至器成出爐,都在衆目睽睽下。想悄悄放屍體入窯爐,其實很難。”
史都尉摸摸下巴:“府君言之有理,但,卑職想,如果郎家人一起焚屍呢?窯廠是他家的,工人都聽東家的話,許以重利,封口。”
白如依道:“我此前去九江轉過一圈兒。泉石公子仰慕者衆多,不少乃豪紳名士,集巨資懸賞找尋線索。那金額,我都心動。若郎家工人知道家主殺人,郎家給的封口費絕不可能比懸賞高,竟無絲毫消息透露,品性過于高潔……”
史都尉猜:“也可能工人們有其他把柄被郎家捏在手裡?”
程柏問:“先生為何覺得曲泉石沒死?”
白如依道:“曲泉石身上,牽扯最多的是一個利字。在下覺得,他的失蹤或與更大的利有關。”
史都尉眼睛又亮了亮:“先生說他可能是藏起來了,會不會他想自立門戶,不必再受郎家鳥氣。先藏起來一段時間,讓旁人以他被郎家殺了,郎家遭人疑惑挨罵,老主顧都跑了,他再現身,噱頭更足。”
程柏道:“如此不甚厚道。此人想是以名士自居,若這般行事,恐怕日後沒多少正人君子肯敬他。價高需盛名。堕入小人之流,瓷器豈能再賣上價?”
柳知道:“莫非他厭倦俗物,遁世歸隐?郎家确實容不下他,對他使了什麼伎倆,或突然發生了一些事,他趁機遁走。”
程柏補充:“我覺得,仍是有可能被誰一上頭殺了。”
白如依揉一揉眉心:“我聽聞他失蹤的消息後,又想起一件事。在他失蹤前數月,我曾見過他。當時我賞玩春景,乘船一路到九江,鹭湖書院的泰宜公當時也在九江,攜我赴一文會,曲泉石亦在其中。剛開席不久,他忽說身體不适,徑直離去了。此舉有些無禮。那次文會頗多大儒名士,吾等晚輩能列席即是至幸。”
文會中有數位江南儒學泰鬥,更有幾位曾居高位,退隐歸田潛心學問的老大人。曲泉石再狂狷不羁,也不該這樣不守禮數。
“且曲泉石本比泰宜公及我到得早,拜見各位長輩時,舉止言談十分謙遜,也沒喝酒,離席之舉更顯得突兀。”
一位老大人含笑道:“時下年輕人行事着實灑脫啊。”主人趕緊起身敬茶,将話引到另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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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觀察席間,除卻曲泉石此舉外,有兩個人也十分奇怪。”
這兩人自稱是某世家翁的門生,老師微有恙,不便前來,托他二人向主人道歉。他們身穿儒衫,裝束得體,言語舉止都挺合身份。但,白如依就是覺得不太對。
“這兩人起坐行動身姿都很利落,手拿握物品甚有力度,虎口及拇指食指有薄繭,像是習武之人。他們說了幾個笑話,都是時興了一段時間的,非當下最新。言談應對太規整,像刻意練過。”
這二人推脫才學不濟,隻做了三首詠春詩。
“他們對對子都挺艱難,談學問時隻是附和,毫無己見,三首詩卻作得很順,詞清句雅,用典頗精,像提前備下,字寫得也還不錯。”
二人對旁人視線更十分敏銳,察覺到白如依打量他們,便仿佛很自然一般地遠離白如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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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會後,曲泉石給泰宜公和我送了一封信,說他那日身體着實不适,未能暢談,邀公與我二人去他住處小叙。泰宜公恰好有别的事,抽不開身,我就獨自去了。”
曲泉石在居所的芍藥花叢中招待白如依和幾位年輕文士賞花飲酒,相談甚洽。散席後天已黑了,白如依喜歡閑步賞景,婉拒曲泉石與兩位文士相送的美意,趁着好月色步行回客棧。
一路上,他總覺得,身後有什麼人在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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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白如依睡到快中午,想去街上吃一頓。他住的是天字一号房,那間客棧的天字一号房獨享一條走廊,兩側都能下樓,一側可直接下樓梯,到專門的雅室飲茶吃飯,從一條穿過庭院的遊廊出客棧。清靜。
走廊的另一側則連接二樓正對大廳的廊台,可先走到廊台再下樓梯。站在廊台能俯視整個一樓廳堂,廳堂的人稍一擡視線亦能看見廊台上的人,知道這位是住天字一号房的尊貴客人。排面。
程柏揚眉:“先生沒選清靜?”
白如依正色:“房費都付了,自然清靜和排面都要有。從排面這邊出客棧,走正門,離酒樓更近。”
他站在廊台處向下掃視,留意到廳中一個人。
此人臨窗坐着,獨自飲茶,一身尋常客商裝束,端茶的姿勢白如依一眼就認出來了,是文會上奇怪的兩人之一。
他不動聲色下樓出了客棧,踱到客棧側方的清靜出口,果然看到另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人和他的同伴一樣,也換了客商服飾,站在一個小攤前,好像在買東西。
白如依徑直走過去,其便從攤上拿起一件東西付款。
“他錢袋上有個墜子,看着像是明州天王寺開光的招财玉符。”
程柏感歎:“先生好眼力。”
白如依笑道:“大帥過獎,我閑遊各地,好訪名勝,又喜歡這些小物件。明州天王寺的招财符甚靈,我也請過,才一眼認出。文會上我就覺得他們有異,這一番他們換了客商的衣服,倒讓我想起,他們很像海客。”
海客漂泊海上,多從明州福泉等地登岸。
明州的天王寺,也是海客很喜歡參拜的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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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隻盯了我這一次,之後沒再出現。”
白如依不禁想,曲泉石在文會上突然離席,難道與這兩人有關?
若這兩人是海客,如此舉動有何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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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遂又猜,應是跟生意有關。”
當年有不少人倒賣泉瓷,曲泉石很不喜歡囤貨倒賣的販子,說純為了倒賣搶購的人令真正喜瓷的知音買不到,多花錢,着實可惡,更讓他的瓷器沾了濁氣。
囤貨算經商常有的行為,郎家并非各地都有鋪子,郎家和曲泉石的瓷器能賣,多要仰仗進貨的商人和各地商鋪。曲泉石如此說,分銷的商家亦有些不是滋味。
“曲泉石行事确有乖僻之處,郎家談好的生意他往往不願照做,定得罪了一些人。海客多事瓷器生意,不知是否因買賣不成與曲泉石結怨。”
海客行事常帶江湖氣,對曲泉石心懷不滿,很可能來到明州,對曲泉石使上幾招或軟或硬的小手段,令曲泉石明白規矩,乖乖同他們做生意。
他們跟着白如依,大約是想看看白如依與曲泉石交情有多深,能不能加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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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之後,沒人繼續盯梢白如依。
白如依在九江逗留數日,也沒聽說曲泉石和郎家那邊有什麼事。
他與曲泉石交情不深,便沒再多摻合,離開九江後即把此事抛開。
待曲泉石失蹤後,白如依推想各種可能,兩名怪客的事又湧上心頭。
“有些海客行事霸道,甚至會劫持不好好同他們做生意的人。我也知道如此推測不甚合理——曲泉石這般名氣,海客若敢劫他,過于膽大。但我轉了幾地都沒查出頭緒,恰好得大帥垂青,我來到明州,便想順便轉轉,碰碰運氣,看能否扒拉出些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