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柏道:“曲泉石失蹤幾年了吧,先生懷疑他被海客所綁,囚禁在明州?明州竟有海客的窩點?”
白如依道:“不敢不敢,在下來到明州後,見得一片清明氣象,有大帥鎮守在此,海客寇匪豈敢聚攏作祟?”
程柏微微一笑:“先生這話忒場面了。譬如打掃屋舍,拖擦再勤,縫隙中仍不免餘垢。偌大州城,什麼樣式的人物沒有?有懷疑隻管說出。”
白如依道:“在下想到明州,也因為明州産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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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興于越,古時越窯乃天下魁首。
越地的土質特殊,所出瓷器天然青碧,潤若凝脂,質勝美玉。
更有秘色瓷,仿若月染春水,奪得千峰翠色。
“明州境内有數處瓷廠,所産甚精。而且明州商業繁盛,貿易天下。商鋪港口彙聚各地瓷器。”
不管是一件千金的珍品,還是論斤稱按筐賣的小土窯,世人想得到的,沒見識過的,都能在明州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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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恍然:“先生覺得,那群海客綁了曲泉石,把他帶到明州,關在某個窯裡,這邊燒着瓷,那裡出着貨,就算他燒的瓷是九江味兒的,在明州也不稀罕。毫不惹眼,大隐于市!”
天下制瓷的地方多,但像明州這樣方便出貨的大城,真沒幾處。
“難怪朝廷命我們多留意,太英明了!”
柳知委婉道:“頗多名士喜愛曲泉石之瓷,賞鑒泉瓷已成一門學問。自曲泉石失蹤以來,凡有泉瓷買賣,或形似泉瓷的瓷器現于市面,必引關注。可否先訪一訪明州是否有喜愛泉瓷之人,詢問一二?”
白如依按一按額角:“以泉石公子崇拜者之癡狂,得知線索,定引轟動。在下前日粗粗打聽了一下,沒聽說明州近年有特别的動靜。”
史都尉道:“商人愛囤貨,會不會先讓他燒着,擱庫房裡,或運到别的地方,慢慢消化?”
柳知贊同:“風聞外邦如東瀛、高麗等地,亦有喜好泉瓷者。從明州運去,十分便利。”
白如依也點一點頭:“需得再到市面上細訪一番。另,在下想,如果曲泉石是自行遁隐,或會來明州看一看。”
在明州,能見識地道的越窯和世間名瓷,更可知天下商客對瓷器的擇選。
“昔年我與曲泉石會面時,他曾說,他很少離開九江,一直在制瓷。頗想某日暫時放下生意,遊曆四海。或可得機緣,将技藝提升一二。我那時道,世兄之名,已冠當世,仍如此勤奮,誠可佩也。”
曲泉石大笑搖頭:「愧煞捧殺,兄怎也說此般言辭?我不過一匠人爾,更知道自己算個什麼東西。哈哈,世間廣闊,天地茫茫,吾輩微塵芥子,能有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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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道:“咦,都說這位公子狂誕不羁,連那堆追捧他的人也癫癫的很霸氣,這樣一看傳言也并非屬實嘛。”
白如依瞅着他,眨了一下眼。
程柏凝視白如依:“先生不厚道啊,我們這般的交情,小史更與你同進同出這麼多天。你卻不将全部猜測說出,先繞着套話。”
白如依拱手:“不敢不敢,在下隻是想,曲泉石雖名動天下,承制禦瓷,身份仍是匠人,他失蹤了,朝廷知會明州州衙這樣的地方衙門留意便罷。竟驚動大帥,有些不尋常。”
程柏品了一口茶,未接話。
又是柳知厚道地道:“海客多是商人,若綁了曲泉石,必為圖利,囤貨或運至海外獲取利潤,略久遠曲折。下手綁人,行徑類于匪寇。”
白如依接過柳知遞來的話梯,沒趁勢下坡,而是大膽地往上一蹿。
“在下一介草莽書生,不太懂衙門的事。緝拿海寇,歸明州府軍管,還是督帥府衙,或東海守軍?”
程柏一挑嘴角:“白先生真想知道的,是督帥府衙某個有欄杆有照看的地方,白給的飯的滋味罷。”
白如依彎起眼拱手:“大帥恕罪,所以在下不敢多說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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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又溫聲道:“若曲泉石被海客所綁,海客又實為海寇,其本以打劫商船為業,竟有心學習燒制瓷器,更特意請教頂級的匠師以制出美器,手段雖帶匪氣,卻有回歸正途,踏實生計之心,或可教化。”
程柏将手中茶盞擱在幾上:“是啊,操其本業,一搶一船金銀珠寶,來錢多快。權當曲泉石一件瓷器賣上百兩銀子吧,一船财寶,得燒多少窯?這些海寇,是夠向善的。”
史都尉想接腔,又摸摸鼻子把話咽下。
屋中氣氛一時凝結,白如依拱拱手,打破沉默:“在下今日已十分大膽,索性更大膽些,說說别的猜測——傳說曲泉石的外公,是大名鼎鼎的湖上老人……”
柳知道:“據我所知,并無官府文書證明曲泉石與湖渚陽氏有關聯。按照戶冊記錄,曲泉石就是九江人士。”
白如依道:“對。但世人皆如此傳,很多人當做事實。湖上老人與陽氏之事,在下無知,不敢多說,隻因曲泉石失蹤,大膽又想到一個傳言,不知可否鬥膽一提?”
程柏颔首示意。
白如依遂道:“傳聞,多年前,任慶将軍剿滅海寇,得湖上老人協助。海寇将劫掠的寶物秘藏在某處,海寇頭目命人把藏寶地點暗繪在一幅畫中。”
畫師完成圖卷後立刻被海寇頭目滅口,世間隻有海寇頭目知道藏寶圖的秘密。
“此頭目在與官軍交戰時身亡,他的手下僅知道藏寶圖混在一堆書畫中,但不曉得是哪幅。任将軍取走所有畫卷,請湖上老人辨認。這時任将軍遭人誣陷,湖上老人也受牽連。存放畫卷的秘庫在任将軍被拘下獄時突然失火,書畫俱化煙塵。到此,傳言又分為兩種,其一說,藏寶圖從此失傳;另一說則是湖上老人已辨出藏寶圖,他老人家才華絕代,更有過目不忘之能,将那幅畫記在心裡。”
貪圖寶藏者百般拷打湖上老人,湖上老人堅持不肯畫出藏寶圖,不幸離世。
“而世間除了湖上老人之外,還有一個人知道藏寶圖。即是他的女兒,曲泉石的姑母,陽家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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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二小姐怎麼知道藏寶圖,不同的傳說亦有不同的演繹——
有的曰湖上老人之前臨摹過一幅,被抓走前用暗語告知了二女兒;
亦有說湖上老人在獄中将藏寶圖傳給了來探監的二小姐;
更有的故事雲湖上老人辨認藏寶圖時二小姐在旁協助,藏寶圖其實是二小姐看出來的,她也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将寶圖記在心裡……
“再有傳聞,陽家二小姐把曲泉石打扮成姑娘,藏在青樓,待到沉冤昭雪時,又将藏寶圖傳給了曲泉石……”
程柏和柳知沉默。
史都尉搖頭:“着實扯得很。陽家二小姐和曲泉石,手握藏寶圖,若高風亮節,就獻給朝廷;想自己發财,便去尋寶。一直憋在手裡是哪門子道理?”
白如依道:“要扯呢,也能勉強扯圓。畢竟陽家受過冤屈,害怕說藏寶圖又坐實某些罪名,不敢拿出。二小姐和曲泉石皆非貪婪之輩,也不要那寶藏。一直留着藏寶圖,想等個合适的時機,給此物找個合适的歸宿……”
程柏微微眯眼:“白先生的分析很令人信服。我都想曲泉石是不是把藏寶圖給你了。”
白如依忙拱手:“大帥千萬别開這種玩笑,尋寶的當真了我招架不住!”
程柏道:“若尋寶的聽見這一句話便要找白先生麻煩,他們為什麼多年來待曲泉石和郎家如此溫和?”
史都尉抱拳:“大帥英明!卑職也納悶。陽家二小姐一位弱女子,曲泉石跟着她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吧,去郎家的時候也不大,郎家做瓷器生意,應該蠻斯文,想也比不過匪寇悍勇,海寇為什麼等這麼多年才動手?”
柳知肅然道:“陽家二小姐在冤案昭雪後不久便離世了,官府的文書中寫的是病逝。”
白如依接話:“傳聞說是心願已了自盡。”
史都尉皺皺眉:“冒昧問一句,真的?”
柳知和白如依沉默。
程柏道:“當年冤案震驚朝野,陽姑娘驟然離世官府必認真核查。此事過去多年,謠言無憑,官府有據,先以官府結論為主吧。”
史都尉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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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和柳桐倚聽到這裡,神色肅穆,亦未多言。
他們知道,桂淳把這些原原本本告知,當真坦誠交心,也是極其信任他二人的人品。
之前聽謝夫人說起陽家二小姐的往事時,張屏就覺得陽家二小姐離世一事需查證。
在謝夫人的講述中,陽二小姐是一位堅韌的女子,她會輕易自行放棄生命麼?
而沉冤昭雪後,立刻病逝,着實太巧。
藏寶圖……
馮大人的教誨又浮現在張屏心中。
「證據不足時,休要多臆測。」
張屏收回思緒,桂淳正講到——
“白先生對大帥府君和都座說,若拿這件事來編傳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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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會這麼編。”
白如依慢條斯理吐着字。
“貪圖寶物的匪寇找到了陽二小姐,二小姐給了他們什麼,保住了曲泉石的平安……”
史都尉猜道:“給了藏寶圖?依二小姐的人品,不會如此吧。莫非給了一張假圖,騙他們離開?”
程柏淡淡道:“海寇反應很慢哪,二十年後才發現是假的。難怪要改行燒瓷器。”
史都尉再猜:“會不會他們早發現是假圖,二小姐才遭不幸。但曲泉石已被郎家帶回九江了……啊……這又對上大帥的英明剖析,為啥他們不去郎家。”
程柏呵了一聲:“所以,藏寶圖之說,破綻百出,難以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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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再将話風一轉:“在下不敢多隐瞞,曲泉石此人及一些事,甚令我好奇,我留意過關于他的種種傳言。曲泉石失蹤後,我心存疑惑,趁着又有一次去九江之機,與郎家的人聊了幾句。”
當年的程柏柳知史都尉和桂淳,此時的張屏柳桐倚,都不相信白如依的說辭。
他肯定是為了曲泉石失蹤一案特意去九江的。
衆人靜靜聆聽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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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這一番,在下竟得知,郎家一直聲稱,郎家已逝的前家主郎今當年從江南帶回的是一個女孩。而且這個女孩既不姓陽也不姓曲,是郎家老太爺一位舊友的遺孤,姓甯。郎家老太爺命郎今娶甯姑娘為妻,因帶回來的時候年紀小,想等及笄後再拜堂,豈料甯姑娘不幸十三歲時病逝。郎家因此惹來議論,郎今在甯姑娘靈前立誓,絕不再娶,才壓下非議。”
郎今真的一世未娶妻,也沒留下後人,過世後他的弟弟郎二爺成了家主。
白如依緩緩道:“在下去墓地看過,确實有甯氏之墓。”
甯氏的墓在郎家墓地的邊角。郎家人說,甯姑娘過世時,老太爺和太夫人還在,郎今當時是長孫少爺,上有兩輩人,提前定墓地不合适,即找了一處風水寶地先安葬了甯姑娘。郎今病逝時,甯姑娘已經過世多年,不想驚擾她,便未把她遷與郎今合葬。墓碑上刻字表明她是郎今的夫人。郎家人祭掃也遵照規制,未有薄待。
史都尉已從前日查案的經曆中領悟到推測要大膽,再猜道:“該不會,甯氏的墳是僞造的,郎家人把曲泉石埋進去了吧!”
白如依道:“墓不像近年被開過。不過,在下對陵墓研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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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問:“郎家人怎麼說曲泉石?”
白如依道:“如方才府君所言,郎家人咬定曲泉石是九江人士,沒爹沒娘,街邊讨飯的小叫花子,常到各家門口轉悠。”
這樣的孩子在九江這般的大城裡挺多的,遊蕩于街頭,聚集到商鋪和善心的富戶家門前,撿點破爛,讨幾口吃食,看看能不能接點跑腿傳信搬運東西的小零活。
曲泉石長得很标緻,又會裝可憐,很機靈,心善的郎今被蒙了眼,把他撿回家。
一手帶大郎今和郎二爺的老奶媽對白如依道,郎今本想留曲泉石在身邊使喚,但,這孩子鬼心眼多足啊,他說想去窯廠做活,憑本事吃飯。
「大爺誇他踏實上進,啧,他算計得精着呢,跟在大爺身邊一輩子,頂多混個内宅管事,哪有後來的風光?」
史都尉再困惑想發問,白如依先一步說出。
“我又請教,如此,為什麼曲泉石會姓曲呢?”
為什麼用湖上老人大女婿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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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問到的幾個郎家人回答不一。
有的說,不曉得,他本來就姓曲?
也有的說,随口瞎起的吧。
更有的說,這孩子小名叫蛐蛐,很會抓蛐蛐,當小叫花子的時候總抓蛐蛐賣給有錢的少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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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道:“總之,全往湊巧上解釋。”
白如依一笑拱手:“大帥英明。”
柳知道:“我未在湖上老人在世時期的檔冊或書卷中找到湖上老人與郎家相識的記錄。郎家人如何說郎家先人與湖上老人的交情?”
白如依道:“在下問詢時,郎家人說得很含糊,曰老太爺認識可能陽家人,但老人家已仙逝多年,他們對這些事不清楚。好多事是别人亂傳的,他們也不知道怎麼傳成了這樣。”
史都尉呵呵道:“這些解釋,真不曉得他們算把自家摘幹淨了,還是描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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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曲泉石的生平及失蹤的原因,白如依問到的郎家人全都非常肯定地說曲泉石是自己無影無蹤了。他們也想知道是怎麼回事,郎家和郎二爺絕對沒有虧待曲泉石,對他特别好。曲泉石可能是和郎今感情太深了,郎今過世他悲傷過度遠離紅塵,跟古時候那個知音死了就砸琴的伯牙一樣。先生懂的吧。千萬别信謠言,全是别有用心的人編瞎話,想看郎家倒黴呗,想敗壞郎家名聲搶生意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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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鄰居則說法不一。
郎家一直虧待曲泉石。
姓曲的名聲太大了,蓋過郎家所有人,這就是功高蓋主麼,豈有好下場?
郎家人可不是吃素的。姓曲的這麼大名氣,一個大活人丢了,衙門都找不到,誰敢亂說呢?
這裡頭的事太複雜了,呵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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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别新鮮的,在下不多贅述。但這麼詢問一圈後,我發現,很多人,尤其郎家人,把很多事推為謠傳所緻。全是别人亂說,傳聞不可信。我不禁想,關于曲泉石的傳說這般多,流傳如此廣,可稱天下皆知。那麼,這些故事,究竟源自何處,如何成就的呢?”
史都尉猜測:“陽家的冤案挺多人知道。郎家突然冒出一個姓曲的孩子。陽家制陶,郎家燒瓷,行業相似,于是開始編了……”
白如依撫掌:“都座正點中關鍵——沒錯,開始編了。這是開頭。傳聞是衆人口口相傳的故事,流傳的人或也是編著者之一,這些故事和寫文章一樣,有的是被人一次創作出整個脈絡,逐漸在流傳中豐滿;也有的先出一個開篇,經傳播後由衆人添補承續下文,再流轉再多,逐漸圓合。”
那麼,曲泉石的故事,屬于哪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