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已十分沙啞,旋即告辭回房休息。
張屏亦到隔壁廂房簡單洗漱睡下。
他從未到過明州,阖眼卻似見江南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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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宮中。
太後睡得很不安穩。
斷續琴聲入耳,似早莺初啼,又若溪行于澗。
太後睜眼起身,寝殿空空蕩蕩,竟無人服侍。循着琴樂緩步行去,推開門扇,天光大明,深淺芍藥怒放,連綴成霞。花叢深處,一抹熟悉的身影正輕撫絲弦。
繡着百蝶穿花紋的衣袂在微風中拂動,她亦像一隻蝶,栖于花間,随時趁風而起,飄渺無蹤。
太後一時恍惚,心中微動。
她……
“你……”
你不是已經……
為何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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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念頭使太後一凜,隐約又聽見人喚,“娘娘,皇後娘娘……”
聲音何其耳熟,可她不是……
太後再恍惚,發覺身仍在殿内。異香沁脾,滿目绮麗,當然不是中宮寝殿。錦的緞的繡彩堆疊,珠的翠的琳琅陳列,真真合上淑妃的那句評價——好像市井販子到珍寶庫裡打了劫,又似剛修出人形的魈子精裝扮的窩。
繁盛至極,絢美無匹。
鋪張、淺薄、卻也着實的好看。
非常好看,如這寝殿的主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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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刻她一點兒也不花哨了。
孱弱身軀蜷在滿床錦繡中,仿佛連素薄衫裙也難承受。烏黑的發仍很濃密,鋪在肩上枕邊,襯得透着灰氣的肌膚格外蒼白。
太後望着那雙細骨随時能戳破薄膚的手,想起皇上的話——
「朕最喜歡她活潑潑,無拘無束的樣子,她不是圈養的小雀,是山野的花精。」
是啊,連她生的兒子,也承襲了那份活潑勁,格外愛在山林野地裡跑呢。
不知現下,皇上是否仍覺得,子随母樣,必然健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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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盯着那想掙紮起身行禮的瘦伶伶紙糊人兒,内心冷笑竟不由消去,聽見自己和藹道:“莫要拘禮,你需靜養,不必起身。”
“多謝娘娘恩典,臣妾之後有的是時間躺着。倒是眼下能撐動稍起,才是福氣。”
她輕弱地說着話,便連笑一笑的氣力都沒有了,隻微扯動嘴角,即如枯萎的花瓣般跌回被褥。
雖已幹枯,仍異常美。
一種别樣的嬌媚。
難怪皇上喜歡。
太後盯着她半阖雙目上長長的睫毛,心想,這時才更像精怪,山林的晨霧露珠凝成的精,待陽光大盛,頓時蹤迹不見。
承受不了陽氣。
宸妃,晨妃,算是應了一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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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她又開始喚。
“娘娘,臣妾逾越,趁此刻無人侍候,懇求娘娘恩典,容臣妾喚一聲姐姐。”
“妹妹正該這樣喚。”
太後又聽見自己柔和地道。
“你我本就是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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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呵呵,忒地可笑!
你那不知道哪座山中的野女親娘,走了幾百輩子大運撞見個貴男,剛好是本宮姨母的夫君,而你更有大運,不管你是哪個女人生的,隻要殷家認,你就能叫姨母一聲娘。
所以你竟更加蹬鼻子上臉,與本宮論起姐妹了。
本宮與你哪有絲毫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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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娘娘大恩。”她又虛弱地扯扯唇角,“妾,大膽,想求娘娘,求姐姐,一件事。”
太後皺眉,欲找借口離開,她咬咬牙,拼出渾身氣力,搶在太後撤步前道——
“求姐姐慈悲,照看我兒……”
太後定在原地,不知為何,無法動彈。
“妾從未大膽奢望我兒如其他皇子一般……隻請姐姐讓他,平安長大……當個小野人兒。再長大些,到宮外,有個院子住,能……吃飽飯,健健康康的,足矣……懇請姐姐答應。我在陰曹地府裡,天天給姐姐磕頭,來世當牛做馬,為奴為婢,怎樣報答都行……”
“你說得什麼話!”太後聽見自己道,“啟檀是萬歲之子,受天下之仰,自有無數人服侍。良師教之,賢佐輔之,何須多慮?你隻将身子養好,休要亂想。”
“求姐姐莫用此話擋我。”她的聲音忽地大了些,竟有一絲平日的風範。
“檀兒,他,他是我生的,比不了其他皇子貴重……我是山野丫頭,我的兒子……我知道……”
晶瑩水珠從長長睫毛下流出來。
見到陽光會立刻消散。
“所以我才求姐姐。姐姐是最慈悲的人,心最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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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宮心善?
太後想笑。
真是山野丫頭,臨到此刻還如此天真爛漫。
你可知本宮曾恨不得将你……
·
“我知道姐姐不喜歡我……沒誰喜歡我……我是皇上的一個有趣新鮮的玩意兒……拿來一樂也罷,丢了也罷,誰真的在意……隻是,我兒将因我這樣的娘吃苦……我,我立刻能徹底清靜了……可他還這麼小,人一輩子又那麼長……”
你怎知他一輩子有多長?
“姐姐貴為中宮,鳳儀天下,需得威嚴。可我知道,無論姐姐如何惱,無論誰讓姐姐覺得不合心,有些事,姐姐絕不會做。姐姐絕不會害……”
太後聽見自己冷冷喝斷她的話。
“宸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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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妃再扯動嘴角,更多水珠滾落在枕上。
“妾萬死,又讓姐姐不悅了。可我知道,世上我所能托之人唯有姐姐。求姐姐,求皇後娘娘,垂憐看顧我兒,讓他平安康樂一世便好……求求娘娘,大發慈悲……”
宸妃用力抓着被褥,再度想撐起身。
太後遠遠看着,卻又聽見自己歎了口氣,伸手覆住宸妃的手背。
“本宮答應你。我答應你。”
太後感覺宸妃猛地反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異樣幽冷滲入骨髓,擴散全身,如堕寒冰窟中。
“真的?姐姐,娘娘,真的答應?”
“我從不玩笑承諾,亦不食言。我與你算是姨表姊妹,更一同侍奉皇上,啟檀是你子亦是我子,更是皇上的兒子,我定讓他平安健康,賢德有才,一世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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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更重,凍結血脈,太後猛一顫醒來,這次是真的醒了。
正午已過,窗外春意濃重,暖閣裡熏開的芍藥嬌倚鏡前。
太後慢慢自榻上坐起。
宮女跪奉巾帕,女官輕聲禀報,“娘娘,國舅爺已候在端門外。”
門扇打開,陽光入殿,晴晴朗朗,不見一絲霧霭。
“晴賞亭中見吧。不必多少人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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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珏這兩日在念勤鄉陪伴玳王,所得結果尚符合他的期待——
他陪伴玳王,恭謹勤勉,所講的詩書學問,參照冉老大人的指點,亦有自己的見解。
玳王似乎聽進去了一些,又顯得不以為意,做了幾篇文章功課,有些敷衍,亦能湊合。
他對蘭珏,不算多厭煩,也沒什麼欣賞。
有一回玳王對蘭徽道:“你爹,還成吧,隻為了裝樣子,做作太過。以他的位置資曆與見識來說,能體諒。莫說跟老雲比了,我都開始想念冉老頭了。”
正是蘭珏想要的評價,沒花幾天便獲取,蘭珏甚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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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蘭徽很不高興,論裝腔作勢,誰能比浪無名更甚?太不想看他那副評價爹爹的大頭蝦嘴臉!
還一副賞你恩典的姿态使喚蘭徽幫他寫文章。
蘭徽忿忿,卻不表露。他明白,須忍。如《獨善流》中說,男子立于世,第一要修養心性内涵功夫。氣定若山,涵養似海,不為微末動波瀾。
他不動聲色地在稿紙上畫小王八,殼上寫一個浪字,再塗黑。
“畫什麼哩?”浪無名手背在身後,踱着小方步湊過來。
蘭徽又添幾筆墨:“花石圖。”
啟檀微眯眼,嗯了一聲:“筆法嫩了,布局還湊合。有空多練練吧。我剛和你爹說了,晌午你留下跟我吃飯,不必回那邊。”
蘭徽在王八石頭邊噌噌幾筆加了一蓬草,涵養一笑:“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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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被玳王留下,蘭珏樂得當一個孤獨的老父親,回小院品一頓清靜的午飯。
炒香椿芽、拌豆腐、錦帶羹、芹葉菰米飯,一壺玉泉茶。
花香入窗,窗外遠山悠悠。
蘭珏剛吃了兩口菜,正舀起一勺羹,仆從引一文吏來報。
“大人,殷侯到了。”
蘭珏一頓,湯勺放回碗中。
玳王的外祖輔國侯殷家一直對玳王不冷不淡,平常僅循禮問候。玳王偷看王子洗澡的鬧戲事發後,殷侯與長子上了兩道願與玳王一同領罰的稱罪奏章,并未替玳王求情。從玳王離京至今,乃至在郊野遇險,殷家也沒派人探望。
為何今日突然前來念勤鄉?
文吏低聲道:“聽說侯爺今日清早入宮,求得皇上恩準,出宮後直接過來了。車駕一個時辰内到,前使已至,任理事與季主事已預備迎接,季主事差卑職禀報大人。”
蘭珏溫和道:“多謝季主事周詳,亦勞累你了。”起身更衣,趁更衣時接過随侍捧來的提神茶羹一飲而盡,前往迎接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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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泰宮前花園,晴賞亭内,國舅在下首石墩落座。
太後屏退左右,命兩個老宦官守在晴賞亭所在的假山旁,與國舅略說了幾句家常,即直截了當問:“阿述在豐樂做的事,阿兄可知道?”
多日不見,國舅又萎靡了些,鬓角胡須白絲縷縷,明明才五十餘歲,正是男子端莊儒雅的年紀,低首躬身的模樣卻像一顆六百歲的蝦米,揣着那副迷離又含糊的态度道:“述兒淘氣,多謝娘娘與皇上恩典,着他去豐樂修祀,諸多不當之處,望娘娘與皇上多教誨……”
太後強忍怒氣,打斷兄長虛頭巴腦的啰嗦。
“哀家與皇帝說了多次,才得讓阿述去豐樂替哀家祈福,他隻管敬香的事兒便罷,怎一到豐樂,就把皇帝親自任命的豐樂知縣免職?”
國舅微睜大眼,一副困惑驚愕形容:“啊?娘娘恕罪。臣……臣也才聽聞述兒免了一個知縣。說是疏怠無禮,十分不合體統,全無規矩……”
“阿述自個兒做的事難道規矩?他是去替哀家祈福的,怎能幹涉地方政務,任意罷免知縣?現在馮卿和吏部拿這件事問到禦前,皇帝雖未與哀家多提,哀家如何面對皇帝?”
國舅稱了幾句罪,又浮起一絲含糊的微笑。
“娘娘息怒,待述兒這混小子回來,臣狠狠訓他,讓他入宮向皇上與娘娘賠罪。至于馮府尹和吏部處……臣以為,阿述乃欽差,代娘娘敬香,知縣失禮,當能處罰,示顯天威……”
太後冷冷再打斷他:“豐樂知縣是皇帝親自任命的,連他的功名亦是皇帝提拔。兄長覺得,阿述更懂識人?”
國舅趕緊從墩凳上滑落,連聲稱罪求恕。
太後聽着他仍滔滔不絕的含混虛詞,怒火更熾。
“豐樂知縣張屏剛立了大功,玳王前日遇刺,正是被他尋回來的。玳王還沒安穩到念勤鄉,阿述便把張知縣免了職。”
如此,讓朝臣與百姓如何想皇帝?如何想哀家?
“殷侯今晨入宮求恩典,此刻已去念勤鄉了。”
國舅渾身一僵,再請罪,聲音中終于有了幾分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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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硯閑坐于小酒肆棚下。
棚外,筆直官道在熙熙春光中伸展向東,隻消翻身上馬,即能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寶豐碼頭。
而後,一艘快船,直下江南。
酒肆的糟雞頗有滋味,炒蒿尖亦可,芋仔焖肉油了,用的醬倒不錯,上色亮又正,品之亦醇。
王硯喚小二問詢,果是店家自己制的,小二吹噓有百年秘方,非尋常醬店俗物可比。
王硯遂誇了幾句,賞小二一塊碎銀。
小二十分歡喜,他其實是店主的小兒子,應該稱做店小少爺,因為行二,叫小二也沒錯。他立刻取私釀的酒請王硯嘗,也是自家秘方,祖爺爺從一個雲遊的老大爺手裡買的。
王硯笑着道了聲謝,婉拒:“過一時要趕路,不敢吃好酒,怕吃多。”
小二少爺道:“是小店的酒沒福分被貴客老爺嘗。小人再給貴客沏一壺茶。不敢欺瞞,小店頂好的茶葉也是茶葉鋪裡大包稱的,對貴客老爺們來說跟老林子地裡掃的樹葉差不多,粗糙不堪供奉。”
王硯爽朗道:“精細茶須小壺細品,吾等旅途人,最宜飲粗茶,大盞提神解得渴,濃些更好。”
小二少爺喜孜孜提着大茶壺去泡茶了,王硯瞥了一眼棚子角的一撮人,老的哭哭啼啼,少的罵罵咧咧,聽言語看打扮是附近人士。
怎不去鄉集酒館或自家治菜,卻到這家趕路人湊合吃喝的官道小店聚飲?
議論的碎語飄來——
“欺人太甚……”
“沒見過白給人當孫子的。”
“真滑天下之大稽!”
……
王硯邊吃菜邊聽,棚外陽光下,分岔的另一條官道上幾個黑色小點飛快逼近,愈近愈熟悉。
桌角的小厮咧嘴作揖,輕聲道:“大公子神機妙算,文書真真此時到了。小的實想不出大公子怎麼算到的。”
王硯笑吟吟夾起一筷筍片面筋,内心自也得意。
老馮此刻,肯定以為他已經回京城,料不到回去的隻是一堆随從,一架空車與鹽球。
豐樂縣、蔡家和這樣那樣稀奇古怪,根源都在南邊。
便把這一攤讓給老馮慢慢查着,待本部院往南一探。
·
王硯再端詳奔馳的黑影。
京部官員,無故不得出京。往南去,必須把文書搞到手。
萬幸我刑部最敬愛的尚書大人,一世溫婉,廣結善緣。待下屬,有求必應;請批文,一請即準,又穩又快。
黑影們更近了,近得能看見馬後的揚塵。
王硯的唇角不禁更揚。
老馮這京兆尹隻能在京城。
鄧緒似在拿這個案子給柳家孩子攢曆練?或恐是障眼法,不過大理寺暫無往南的動向。
留意些便是。
南邊的線索,先歸刑部了!
最最好的陶大人,下官永遠愛戴您!
·
砰!棚角人堆裡,一個漢子猛捶桌面。
“敢動,幹他!”
“先去衙門評理。”另一稍年長的人道。
捶桌漢子臉色紅紫:“那姓杜的老爺隻會和稀……”
另幾人大聲咳嗽,壓下他的話,偷瞄四周。
又一個年輕人低聲道:“不錯,聽說隔壁豐樂新來的那個厲害,但又管不了咱們的事。”
“直請大尹評理?”
“得先去鄉裡縣裡吧。”
“亂闖府衙不得被拿下挨闆子?”
……
王硯夾起一顆魚蓉丸子,小厮請示地瞄一瞄他,王硯慢條斯理将丸子送入口中,衆小厮會意,一名小厮先起身,假裝催茶,往棚子深處遛達。
·
官道上,縱馬的幾人已至近前。
王硯放下筷子,瞳孔微縮,斂去唇邊笑意,起身出棚。
一襲便服的刑部主事滾鞍下馬,惶恐行禮。
王硯問:“批文已有否?”
難道沒拿到?怎麼可能。
主事恭敬低頭:“禀侍郎大人,尚書大人着下官傳話,他老人家打算親自去江南一趟,已向聖上請旨。刑部将暫交侍郎大人全權做主,請大人速速回京,尚書大人臨行前,有些事須交托大人。”
王硯震驚。
“尚書大人,親往江南?”
敬愛的,慈祥穩重賽過廟裡金身的陶老大人請旨當欽差?
他老人家去江南做甚?
懷舊?賞春?
被梗脖子參倒曾相一事觸發驚憂,立志作為?
查什麼?貪腐?積案?
·
王硯冷靜道:“以尚書大人之尊,若奉旨出京,乃大事也,必震動沿途,懾得魑魅魍魉惶惶現形,一掃沉積。隻是此一巡須些時日,朝中離不開尚書大人,刑部更仰尚書大人教誨。皇上,準了麼?”
主事道:“回大人話,尚書大人也顧慮儀仗排場諸多鋪張,有意效仿禮部蘭侍郎作為,請休數月,假中當尋常出遊一般,往江南一趟罷了。”
王硯更冷靜道:“大人為國為民之良苦用心,太令下官感動。是否已獲聖恩準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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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尚書微服私訪。在地方某些人眼裡,應該比光明正大頂着欽差名号,捧着聖旨尚方寶劍,帶着浩浩儀仗巡視更加恐怖吧。
溫柔綿軟的陶老大人,攜幾個傻甜傻甜的小學生老家仆,可能頂多乘船漂到半道,就被鑿穿船底,沉進運河,變成江南名菜年糕湯……
王硯相信皇上的英明,皇上不會準的。
·
主事歎了一口氣:“尚書大人剛将奏本呈上,正待聖恩下降。先讓下官請侍郎大人回京。”
王硯颔首,眯眼,沉默。
主事探詢地望望他:“大人,是否即刻返京?”
王硯繼續沉默。
主事又試探道:“下官疏忽,未見大人正在用膳。請大人先用,下官等候,可動身時,即請吩咐。”
王硯慢悠悠開口:“公務在身,豈能因飲食拖延。不過……”
他轉目,凝視酒肆棚内。
方才喧嚷的那堆人仍聚成一團,正與小厮們聊着。
“本部院方才恰巧聞得幾名百姓議論,疑有冤屈案情,須先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