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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八十九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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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硯大略說了說案件原委。

投告的幾人姓鄂,多年前從渠裡村搬到小盞村,祖墳仍在渠裡村。

小盞村有個姓丁的财主祖上是從南邊過來京城一帶做買賣的,現在買賣做大了,又想把生意擴回南邊,鄂家人搬到小盞村後就幫丁财主做事,數年前到江甯替丁财主打理生意,經營得挺不錯,現下全家幾乎都住在江甯,每年清明中元寒衣由幾個男丁回鄉祭祖。

今年清明節前回來上墳的是三個堂兄弟。

老大系長房長孫,另兩人是長孫兩個親叔叔的兒子。

“而後就鬧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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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回來的當晚,先沐浴齋戒,待次日清晨祭祖。

他們舟車勞頓,本應睡得很沉,也不住同一間房。

但,夜裡醜時三刻左右,三人皆忽地醒了。

一個人感覺涼風吹頭,另一人覺得有氣鑽鼻孔,還有一個覺得胸口很沉像被什麼壓住,掙紮醒來。

而後,他們聽到窗外有個老頭在歎氣。

三人皆驚。

長孫覺得,可能是祖先顯靈。

二孫有點兒懵,一時間啥也沒想。

三孫不敢動,直流冷汗。

窗外老頭長籲幾聲,幽幽道:“别去了,不在那……别去了,不在那……”

三人恍惚着,外面又沉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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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珏問:“隻有他們三人聽到異聲?”

王硯贊道:“佩之正言中關鍵。時間倉促,我不細說了。這事玄乎在,他們住在一座空院裡,當晚隻有他們三兄弟住。院門上了闩,三人都說聲音是從後窗傳過來的,但他們住的三間房後窗的位置不一樣。”

一間後窗在東,一間後窗在北,還有一間後窗朝西。

“他們屋内有升漏,聽見鬼聲之後都點了燈。後來确認,三人聽見聲音的時間大緻相同。”

很輕,很清晰,似很遠,又像很近……

蘭珏忍不住想,那鬼,是順着後牆根一邊繞圈一邊歎息?

頗,飄渺活潑哪。

王硯看看他,顯然也是這麼想的。畢竟涉及他人祖先祭祀,兩人沒多言,隻交流了一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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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家三兄弟被驚到了,清晨仍按定好的時辰起身,沐浴更衣,前去祭祖。

到了墓地,他們發現祖墳有異。

所有的墳,都有點兒尖,不夠圓整。

鄂家這樣京郊老門老戶的人家最看重陰宅,搬到小盞村,又往江甯做買賣後,鄂家人唯恐疏忽令祖先不悅,每年祭祖時都添土敬修,端莊氣勢,彰顯孝心。

“三兄弟說,他們家某位祖爺爺一輩子要強,臨近墳地埋的就是他的老冤家常家某位祖先,倆老爺子攀比鬥氣一輩子,鄂老爺子活得久一些,赢了一局,臨終前特别交代,自己的墓絕不能比老對頭的小。”

鄂家兒孫謹遵祖訓,特别把這位老祖宗的墓修得又大又氣派,好叫旁邊的常家老頭羨慕得活過來。

去年是鄂長孫的父親鄂長子與長孫的幾位叔父回來祭祖的,鄂長孫記得父親說過,又給這位祖先的墓多添了土,求他老人家一定保佑子孫們興旺發達。

此刻鄂家三兄弟看着先祖們的墓,總覺得比上次來時小了,和旁邊常家的差不多,那位先祖爺爺的墳也顯得很平常,未有特别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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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家請了一個孤老頭老須日常看護墓地,鄂長孫委婉說,怎麼覺得墓地與上回來時不一樣了。

老須道:“少爺們好久不回來,當然覺得沒以前那麼熟悉。”

二孫脾氣比較直,問:“為什麼老祖宗的宅子看着跟旁邊那家的差不多?”

老須答:“少爺家盡孝修墳,人家也孝順啊。是了,正因他家的陰宅添修,顯得與您家持平,少爺們才覺得哪裡不一樣了。”

但常家的墓地看着不像新添過土,反倒鄂家的墳周圍一根草都沒有。

長孫記得父親特别提過,曾爺爺的墳旁長了一蓬大蒿子,挺拔旺盛。父親與叔父們很高興,商議從最年輕一輩的孩子裡挑選最聰明會讀書的和會做買賣的好好栽培,說不定能供出個狀元郎或大豪商,榮耀全族。

鄂家三兄弟問老須,蒿子呢?

老須說,蒿子,草也,春生秋枯冬不見,很正常。剛過完冬,當然看不見了。說不定過兩天又發出來了,不要急。

鄂家三兄弟生被他說急了。二孫問:“常家墓地裡為什麼有蒿子?”

老須道:“常家墳地在西,冬天西邊日照長,更暖和些,可能蒿子更愛生長。”

二孫有點動氣:“難道我家祖地曬不到西邊的太陽?我看是他們的蒿子沒人拔吧。”

老須一哂:“肯定沒人拔,哪個沒事的拔老墳地裡的蒿子?誰敢涮羊肉的時候吃?不敢的話,拔它幹嗎?有它無它,或長或消,皆應天地造化也。”

二孫差點兒和老頭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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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怕沖撞祖先,長孫三孫按住了二孫,三人忍氣沒和看墳老頭計較,先擺供敬香燒紙。

紙錢點燃,頓起一股旋風,卷散紙堆,數張紙錢向西飄飛。

鄂家三兄弟哭着對王硯道——

“祖宗顯靈。”

“應該是小祖奶奶,她老人家厲害。”

“我們糊塗不孝,這時候才看出祖墳最大不對……”

那位小祖奶奶的墳,位置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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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硯虛空畫了兩個相連的框。

“鄂家墓地和另一家的墓地緊挨着,鄂家在東,常家在西。鄂家這位先祖奶奶的墳在鄂家墓地最西南角,此墓的南側本沒有墳了。”

鄂家三兄弟到了墓地,先拜正中,沒往西南方位細看,待擺供燒紙時,紙錢飛散,飄向西南,他們才驚愕發現,那位先祖奶奶的墳墓南側,多了一座墳!

那座墳看着不新,沒有碑。

鄂家三兄弟揪住老須問:“這是誰的墳?”

老須說:“不是令先祖的嗎?”

鄂家兄弟急且怒,這塊墓地葬着他們家二十一位先人,戶冊有記錄有圖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怎會突然多出一座。

老須道:“不是你們家的,那就是常家的。”

鄂家兄弟更怒更急,這塊墓地是他們家産業,劃分明白,有戶冊為證,常家若在這裡埋人,既是侵占陰宅,更是破鄂家風水,傷天害理,律法亦不能容!

他們當即去找常家理論,豈料常家說,那座墳不是他們家的,常家蒙上天庇佑,數年未曾有過白事了。

那麼是誰的墳?什麼時候有的?埋了誰?

常家說,那誰知道,不是你們家的事嗎,問我們做甚?誰不認得自家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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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珏稱奇:“民間争墳,實則多為争占土地,忽而冒出一座墳,兩邊都不認,确實罕見。那位看墳老者是否有蹊跷?”

王硯道:“鄂家喊了官差,也審了那老頭,老頭一開始說不知道,他從未發現不同。”

鄂家兄弟大怒,鄂家搬到小盞村後在小盞村旁另買了一塊墓地,之後亡故的鄂家人全葬在新墓地,渠裡村的舊墓地葬的系曾祖爺爺及更久遠的先人,每座墳前皆有碑。老須是看墳的,突地多出一座沒碑的墳,怎會發現不了?

官差再審老須,老須仍喊冤,說明明每天灑掃時墳墓前都有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天就出現一座沒碑的墳。

繼續審,老須突抽搐倒地,竟如中風了一般,眼下像個活死人一樣躺在床上,說不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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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不出究竟,鄂家兄弟遂懇求衙門,再請鄉賢耆老相助,獲得準允,開了那座墳。

墳裡隻有幾塊朽爛的棺木,沒屍骨。

鄂家兄弟認出,正是那位先祖奶奶的棺椁木料。

“據鄂家兄弟說,他們這位先祖奶奶是繼室,臨終時才有了名份,好像還頗有經曆,所用棺木特殊,他們聽家裡老人講過,認得出來。”

鄂家兄弟更驚恐發現,對照戶冊上的圖繪,這座被挖開的無碑墳,才應該是先祖奶奶的墳墓。

從挖出的棺木朽壞的程度看,年份也對得上。

他們覺得先祖奶奶的墓位置變了,其實是墓碑變了,被挪到了另一座墳前?

那麼立着碑的先祖奶奶墳,墳裡葬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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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家兄弟徹底懵了。

近幾年都是父輩叔伯和其他兄弟回鄉掃墓,他們三人沒回來過,衙門戶冊中的墓地圖數年未重新測量繪制。鄂家喜歡修墳,尤其跟着丁家做生意發财了後,更要讓渠裡村當初擠兌他們的人瞧瞧鄂家如今的體面,墓地裡每座墳都大了好幾圈,位置與戶冊上的略有出入。對照戶冊,鄂家兄弟越來越暈,不能斷定多出來的究竟是哪座墳。是隻有這位先祖奶奶的墳被人動了,還是别的墳也被動了……

不管怎樣,肯定有人想整鄂家,手段忒惡毒,忒喪心病狂!

鄂家兄弟求鄉裡做主,可北壩鄉管事的人全被黃稚娘的案子整得焦頭爛額,與那無法無天的瘋婦犯的事一比,鄂家這點事需得往後排排。

現在渠裡村正有府衙刑房的老爺,鄉裡的差役耆老卻與鄂家兄弟談心,勸他們暫不要打擾衙門查大案,鄂家的事一定會好好查,讓鄂家祖先安息,讓鄂家人安心,但确實得緩上幾天,望他們諒解……

鄂家兄弟很理解,又着實焦急,先祖奶奶的棺木曝露在外,他們天天做噩夢,被鬼壓床,聽見老婦人的哭聲老者的歎息……渠裡村現在戒備森嚴,他們靠近不了,遂想在官道上等等看,能不能剛好遇見一位青天大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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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珏道:“剛好遇到青天王大人,着實幸運。”

王硯輕呵:“剛好之事往往有緣故,他們遇到我或真湊巧,因我去那酒肆吃飯系臨時起意,他們本應是想攔老馮官轎。不過他們的祖墳,為什麼偏偏此時鬧鬼,很值得思量。”

蘭珏颔首:“最近京郊确實異事頻生。”

在鄉民墓地作怪,所圖為何?

王硯輕描淡寫道:“冒昧一問,殷侯昨日去了念勤鄉?”

沒錯,還問到渠裡村和黃稚娘。

王硯前來偶遇,應為确認此事。

蘭珏不能明白回答,隻輕歎一口氣。

王硯了然,又道:“你前去壽念山替阿述兜底,或依舊被某些事糾纏。”

王侍郎這是把本部院當探子用哪。

蘭珏微笑:“王侍郎要請我吃酒?”

王硯一挑眉:“請教蘭大人預備幾時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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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别時,蘭珏仍略嫌多事地提了一句:“墨聞兄,關系百姓祖地,必更多費心,請勿太勞累。”

朝廷嚴禁毀墳掘墓。

官員侵毀百姓墳墓,更從重處罰。

王硯查案上頭,為了迅速找出真相,可能等不及衙門的必須步驟,直接把鄂家某一座或某幾座祖墳開了。

王硯有太師爹,但,一把茶壺,也扳倒了曾相……

蘭珏感覺這陣子什麼妖事都能出現,自己也變得婆媽了。

王硯凝視他,雙眸明亮,露齒一笑:“多謝佩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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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柳桐倚和桂淳又在渠裡村鄉學住了一晚。

次日清晨,三人起身,聽聞冀大人有緊急公務,天不亮就離開了,三人省去請安之禮,在鄉學内院小廳同用早飯,順便商議案情和之後查探安排。

昨天下午詢問村民,他們将黃稚娘一家幾代人的生平大緻順出,但幾乎所有村民一緻稱贊的黃郎中,其家鄉何處,父母何人,為什麼會成為郎中,與黃稚娘之母梨花成親前有哪些經曆,村民都回答說不知道。

“以前有人問過吧,黃郎中不講,多嘴的問不出就不問了。”

“誰都有不想講的事,打聽那麼多幹嘛。”

“黃郎中人這麼好,醫術又高,跟一般走江湖賣藥的不一樣,是有真本事。要麼家傳的,要麼是神醫的弟子。”

“黃郎中這醫術,在京城開醫館更能興隆,常有人特意從京城來找他看病哩。他肯留在我們村,是整個鄉的福氣。”

“我們村離京城也不遠,需得光明正大的人才敢久住,可能黃郎中就是性子淡泊吧。”

“黃郎中要想撈錢,專給本鄉的财主瞧病就行。但他偏守着我們這些尋常人家。”

“醫術好,待人誠,不貪顯名,不多取利,這不是好人,誰還能稱好人?”

“可惜不長壽,閨女也……唉,可能是當時答應他嶽父的話應了驗,真把他自己的福氣填進他娘子家的虧空了。”

“或者已在天上當神仙了。”

……

三人聽了一兜子毫無情節的贊美感歎,正無奈時,忽得驚喜。

謝賦派衙役連夜送來一份公文,是陳久最新供述的謄抄本。剛好補上最欠缺的一塊——黃郎中的來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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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郎中,姓黃名本來。

戶冊文書記錄中,其年輕時的經曆頗為豐富,在很多州縣短暫居住過,三十二歲娶順安縣渠裡村寬儉之女寬梨花為妻,自此長居村中。

黃郎中與梨花的姻緣在村民們的口中甚是動人。

梨花失去心智後,其父寬儉遍尋醫者為她治病。梨花的瘋症時好時壞,某日趁照看的婆子沒留意,溜出家門,當時正值農忙時節,村民多在地裡勞作,沒人瞧見梨花,攔住她,梨花竟一路跑到村外,恰好遇見兩個好心人,将其攔下。

其中一人正是黃郎中。他那些時日在豐樂縣小住,順便幫人治病。一位老人家被黃郎中治好了眼病,老人家的表弟住在隔壁後灣村,下田時傷了腿,老人家去探望時提到了黃神醫,表弟的幾個兒子非常孝順,趕緊派小兒子三郎到縣城把黃郎中請到家裡給父親醫治。

三郎親自趕着馬車,載着黃郎中正往村裡去,一條人影突地沖到馬前,幸好老馬溫順,三郎及時勒缰,未傷到人。

再定睛一看是位美貌的少女,三郎的驚怒之情頓時煙消雲散。

梨花慌亂無措,三郎以為這位姑娘是受驚過度,黃郎中卻看出她有失心症。梨花在這一帶很出名,三郎沒見過她,不過一聽失心症就知道是誰。

兩人仍怕猜錯,剛好附近的大路邊有個茶棚,攤主是對忠厚的老夫妻,便由黃郎中陪伴梨花先在茶棚内,三郎騎馬到渠裡村詢問報信。

寬儉得知女兒不見,正焦急萬分,得此消息感激不已,領回梨花後,又備禮重謝三郎與黃郎中,并請黃郎中為梨花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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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往事最詳細的鄭妪對張屏三人道,一開始,寬儉肯定沒想到黃郎中會變成他女婿,黃郎中當時三十餘歲了,任誰都覺得他肯定早已娶妻生子。

倒是三郎和梨花歲數相近,三郎亦尚未定親。

可惜……

三郎的爹娘絕不同意要梨花這個兒媳婦。

而黃郎中又在診治梨花時與梨花生情。

童氏道:“都是命,說實話黃郎中比三郎強,知書達理斯斯文文的,正配梨花。隻是歲數比梨花大得稍多一些。”

鄭妪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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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們講了很多黃郎中與梨花如何定情如何恩愛的小故事。

衙門戶冊上的記錄則有村民們沒提到的部分——

黃郎中與梨花成親,并非迎娶,而是入贅。

戶冊載,黃本來,原賤籍遊民,父不詳,母不詳,入贅寬氏,準脫賤籍為良民,準行醫為業,準于順安縣渠裡村長居。

陳久的供詞則補足糾正了村民講述中的空白與疏漏。

「逆婦黃氏,與你是何關系?」

「稚娘的父親是我師兄。師兄與他娘子成親,說來也有我的緣故。當時師兄來豐樂瞧我,順便給人醫病,鄰縣村裡的人聽說他醫術好,請他過去看病,師哥因此認得了寬氏,同她成親留在了那個村裡。」

『如此,豐樂縣衙前捕頭陳念是你與黃本來的師父?檔卷中記錄,陳念隻有你一個徒弟。』

「回大人話,我有兩位師父。師兄黃本來是我第一位師父的徒弟。大人可核對檔冊,我拜在恩師陳老捕頭名下後,才蒙恩師恩賜,随他老人家姓陳。我跟随第一位師父時姓翼,因為我在門裡排第九,就叫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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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九最早還有一個名字,但他忘了。

他隻記得那時跟着太奶在烈日下踉跄地走,旁邊有好些和他們一樣的人。

他還記得太奶趴在地上給人磕頭:“我本是該死的人,求大爺奶奶們行行好,給我孫一個活路,你們積大德,是菩薩神仙……”

他愣愣站着,看太奶的額頭不斷碰着開裂的地面。

有兩道衣擺定住了。

之後的對話他記得特别清楚,盡管當時不甚明白。

女子道:“可憐啊,肯定是個善良人家。尋常人逃荒,最後剩下的都是身強體壯的。這家卻剩了個老奶奶帶一個這麼小的孩子。”

男子道:“你怎知他倆不是一塊兒被扔了。”

太奶更重地頓首:“夫人,您是好人啊。我兒,兒媳,孫子,孫媳都沒了,求夫人活我重孫一條命……我們全家下輩子給夫人做牛做馬……”

女子彎腰扶住太奶。

“若他們是被抛下的,定沒什麼幹糧和水。一老一小,走不了這麼遠。必是家裡人把吃的喝的先給他們……”

“咱們也吃不飽呢。”

“這樣人家根上善,善人當有好報啊,鱗哥……”

“跟着咱們也得吃苦受罪。”

“我不怕吃苦受罪。”他突然大聲道,“太奶在哪我就在哪,我絕不離開太奶。”

男子沉默了,女子溫柔地問:“你叫什麼?”

“他沒名字。”太奶搶先道,“他沒名也沒姓,夫人和老爺叫他什麼,他就是什麼。謝謝夫人,謝謝老爺。老婆子拜謝大恩!”

“也罷。”女子道,“反正進我們班子裡,需得改名換姓。是吧,鱗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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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來的記憶是死死抱住太奶,不明白太奶為什麼掰他的手,推他。他哭着抓得更緊,後頸一悶,眼前發黑。

再之後的記憶有些模糊,總之他有了師娘和師父。直到今天,太奶經常出現,佝偻着站在塵灰浮動的陽光裡,笑眯眯地看他,喂他吃泡軟的碎餅,枯瘦的手慈愛地撫摸他頭頂。他抱住太奶,大哭醒來,周圍什麼都沒有。

「吾被師父師娘收養,初姓翼,行九,同門都喚我小九。實則我前面有七位師兄師姐。我的本來師兄排在頭一位,卻是二師兄,我們沒大沒小的,老喊他笨師兄。」

「可就是罪婦黃氏之父黃本來?」

「對,師兄離開師門學醫後方才改姓黃,應是以岐黃之術為姓。當時他和我們一樣,随師父姓翼。我們玩笑喊他笨師兄,其實師兄在師門裡拔尖兒的聰明,脾氣好,不與我們端架子,我們淘氣捉弄他,他總笑笑不計較。不過那時候我們都有些嫉妒他,他是師父師娘收的頭一個孩子,師娘最疼他,當他是親生的,待他和我們不一樣。」

師娘年輕的時候生過一個孩子,沒幾歲就夭折了。

師娘名虹練,以前是習劍舞的,使雙劍,她師父姓公孫,自稱是唐朝的時候杜甫寫詩贊過的那位公孫大娘的後人。不過江湖上舞劍的大都自稱姓公孫,真假不能考據。師娘很受她師父器重,算挺紅的角兒,常去富貴人家的宅子裡演舞,不少老爺公子喜歡她。她偏偏看上了一個名叫翼鱗的窮小子。

翼鱗長得一表人才,使得一手好刀法。公孫師祖卻很看不上他,不許虹練與他往來。

因為翼鱗是個舞假刀賣假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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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做的行當,是師父這一門的營生,世人往往以為我們是習武賣藝的,與刀槍劍舞或戲法雜技是同行,實大謬也。我們耍刀棍是攬客粘場子的花門面活,沒什麼真功夫,刀槍上有機關。演到驚險處,必有個人假裝失手,或摔斷胳膊腿,或身上開了個大口子,血止不住。這時才抖出真生意。」

先向看客老爺們道個歉,曰習藝不精。事先混進人群裡的托兒帶頭喊話趕緊送去看大夫,這時師父師伯或師叔再謝過客官老爺們的關愛,稱不必送醫,取出兩個小瓷瓶,各倒出一丸藥,一顆塞入傷者口中,一顆用水化開,敷在傷處,血立止,青腫頓消,傷者慘淡的氣色刹那間紅潤了。再拿一塊膏藥貼定傷處,傷者便行動無礙。

人群中的托兒叫好,問是什麼藥,如此靈驗。

師父或師伯師叔答道,祖上曾有奇遇,無意中幫了一位神秘老者,老者傳授此方,飄然而去。

托兒再起哄問藥方是什麼,師父師伯或師叔面露難色,稱不敢洩露,或說一串如百歲老熊的汗液二兩,千歲蝙蝠的胡須五十根之類萬年也難湊齊的藥材。

托兒則歎道,罷罷,太難了,可我家正有人需這靈藥治病,你們有現成的勻我些成麼,價錢隻管開。

師父師伯師叔神情更為難,深思片刻,商量片刻,一人顯得不同意,另一兩人相勸片刻,方才由師父說,本來老神仙傳我家這藥,正是為了濟世的,但徒兒傷了,我們也要用,剩得不多,客官急需,不敢貪藏,亦無需高價,内外兩劑藥,客官随意賞個幾十文罷了。我再送客官兩張膏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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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當然不是什麼神藥,内服的健胃醒脾,外用的有點止血鎮痛的功效,就是常見的藥材碾碎加點香料糯米面搓成的丸子,沒什麼大用,也吃不壞人。

整套買賣中,最關鍵的,一是裝受傷的戲法,需在衆目睽睽下顯得逼真,立刻造出傷勢,傷口血漿青紫腫脹皆讓路人看不出破綻,受傷時的痛苦,治愈時的喜悅亦要真誠。

其次是與托兒的詢問對話引出賣藥,整套下來不能讓看客起疑。

耍刀槍隻是開場引人用的,屬于墊場活,花哨就行。

所以公孫師祖等憑尖上尖的真本事掙錢的門派看不上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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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之前見過類似的買賣。備考時,他住的小院附近市集曾來了一幫這樣的人,身披獸皮,坦胸露腹,一口怪腔怪調的官話配誰也聽不懂的方言,自稱是北方深山裡的半野人,老林子起火了不得已下山讨生活。擊鼓歌舞,打拳舞棍錘。膏丸藥酒,皮草老山參,統統大甩賣。

陳籌拉張屏去看他們跳野熊逐鹿舞,看客中有人嘗過藥酒後身亡,真兇意圖栽贓給這群賣藝人,手法不高明,破綻明顯,張屏遂指出,野人首領十分感激,送了張屏一塊熊皮,一隻白虎爪子。

京兆府的捕快迅速趕來并拆穿這群賣藝人全是中原某郡某縣人士,藥丸系糯米面搓的,皮草用碎皮子粘的,老山參是樹根,雖被誣陷殺人确實無辜,也不能繼續在街頭扮野人了。

張屏收到的熊皮和白虎爪子因是謝禮,不涉及買賣,京兆府捕快寬宏大量地讓他們留下了。張屏和陳籌看書時輪流裹着熊皮取暖,皮子糟碎了,兩人各粘了一身毛,去澡堂漂出半池浮毛,遭同池人怒罵,澡堂老闆讓他們賠水。陳籌同老闆商量把老虎爪子賠給老闆,老闆拒絕,隻要錢。

白虎爪子其實做工頗精細,用牛羊骨和染色的兔毛皮粘成,甚結實,爪鈎亦栩栩如生,陳籌笑老闆不識貨,自擺在案頭賞玩。張屏和陳籌的錢賠給澡堂,當月交不起房租,便将老虎爪子拿來賄賂房東的小孫子,獲得了十來天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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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着陳久的供詞,張屏亦更體會到前些日子馮府尹用馓子提示教誨他的苦心,他本應像馮大人一樣仔細了解縣衙諸人的背景生平。

陳久的經曆檔冊中有記錄,他性格豪爽仗義,武藝高強,頗得曆任知縣賞識,與同僚相處融洽,在縣裡百姓中口碑也非常好。原屠捕頭和另一位副捕頭吳寒各方面都不如他,但他一直蹉跎于副捕頭之位,正因出身與早年經曆。

如果張屏一早了解,之前的案件便不必繞這麼多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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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類假賣藝的幫派在每個城鎮不會停太久,過幾天便趕往另一地,且非常喜歡在市集上貼着真賣藝的門派出攤,令看客混淆。

翼鱗所在的幫派就盯上了公孫師祖的門派。時值旺季,公孫劍舞門輪流在臨近幾個大城獻藝,假刀門一路傍着她們出攤,公孫師祖深惡痛絕,但同在江湖行走,再不高興,也要裝出幾分表面和氣,更不能壞旁人生意。公孫師祖隻叮囑衆弟子離假刀門遠點,别學他們的習氣,莫被他們忽悠。沒想到最心愛的弟子已與假刀門的小子生情。

虹練執意要跟翼鱗成親,公孫師祖隻能将她驅逐出門,并讓她起誓不用師門的名号和技藝幫假刀門做買賣。

假刀門内部亦出了問題,翼鱗的師父老掌門病重,翼鱗與老掌門的親兒子一向不和。老掌門雖喜歡翼鱗,親兒子卻畢竟是親兒子。于是老掌門臨終前,準翼鱗自立門戶。師父一過世,翼鱗便帶着幾個與他關系不錯的同門離開了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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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鱗與虹練成親的前幾年過得挺艱難。他們人少,不太能撐起買賣。翼鱗一開始想改行真賣藝,不用腥招,直接擺出跌打藥,讓看客憑自願購買,可惜收入菲薄。

虹練生了個孩子,生産後為幫襯生意,沒恢複好便上場演舞。她不用師門教的劍舞技藝,自編了幾套刀舞水袖舞,豈料身體虛弱,在繩梯上跳舞時不慎摔落,自此難再生育。

虹練從繩梯上摔下來時,翼鱗的師兄師弟趁機賣藥,竟是自立門戶以來賺得最多的一次。

為了多賺錢,調養虹練的身體及養孩子,翼鱗自此開始重用腥招。買賣漸漸好起來,孩子卻染上了疹病,沒撐過高燒,不幸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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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孩子就是我們的大師兄。我們幾個師兄妹每到清明中元節,都會給大師兄上香燒紙,師父師娘挺欣慰,覺得我們有情義,真心當自己和師門是一家人。其實我們是感激大師兄,謝謝他早逝,因此師娘師父才會收養我們。祝他來世生在富貴好人家。」

孩子夭折後虹練差點兒瘋了,覺得是自己幫翼鱗賣假藥遭了天譴。翼鱗專門請了兩位婦人日夜守着她,防止她尋短見。

某天他們抄近路穿過一處荒涼山崗,遇見一樁不幸之事。

一戶人家在林子裡遭悍匪劫掠,全遇害了。

馬車翻倒,箱籠破碎,鮮血混入泥污,慘不忍睹。

見此情形,他們需立刻調頭改路,虹練卻拽住翼鱗,非要他下車看看被砍的人是否還有救。積點德。

翼鱗正讓她冷靜,虹練定了一瞬,猛掙開他掌握,沖下車,奔進樹林。

翼鱗追上去,見虹練奔到一棵樹下,抱起一個襁褓。

襁褓裡有個嬰兒。

虹練抱着襁褓,輕輕搖晃拍撫,嬰兒竟動了,皺眉啼哭。

虹練也哭了。

“兒啊,娘知道你舍不得娘,娘就知道你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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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與師娘從不講二師兄的來曆,師伯師叔倒常私下裡跟我們回憶。他們說二師兄親生爹娘肯定是不錯的人家,起碼小富。」

地上的屍首他們沒太細看,隻記得兩人都挺年輕的,男子穿長衫,沒胡子,白白淨淨的。女子挺漂亮。還有一個歲數大點的婆子和車頭馬屍附近的兩個男子,像仆人。

應是小夫妻帶着孩子走親戚或回娘家,急着趕路,沒走官道,落入悍匪之手。

悍匪想摔死嬰兒,因襁褓裹得很嚴,又湊巧落入樹下的軟土草叢中,孩子隻是暈了過去。

「師娘一直覺得二師兄是大師兄重新投胎的,本就是她和師父的孩子,上天籍此機會送他回來。師父在這件事上一直依着師娘,師父遂給二師兄起名叫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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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本來被土匪摔了一下傷到了根基,身體一直不太好,行動跟正常人沒兩樣,但練不了武。師娘讓他學讀書寫字,算賬。他不用舞刀引客,也不必裝受傷,隻管動動嘴皮子,或給扮受傷的喂藥敷藥。他或正因此才想當真的大夫。

像翼九這樣後來被收養的孩子很羨慕嫉妒他。

「二師兄不是我們師兄妹中歲數最大的,師娘後來撿的孩子有幾個和我一樣,是好幾歲了才被收養的。」

像翼三,翼五,都二師兄年紀大。

「但我們頂多喊二師兄笨師兄,誰也不敢真的招惹他,且覺得将來師父肯定會把門派傳給二師兄。」

直到他把二師兄坑得和師父翻了臉。

「萬幸二師兄和師父翻臉時,師娘已經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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