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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八十九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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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練摔傷後身體一直沒恢複,她是個要強的女子,收養一群孩子後,她又重新演舞,挑梁生意。她比翼鱗讀書認字多,師門的賬目等精細事務全是她管理,又照料一群孩子。終于有一天體力不支倒下,半昏半醒拖了幾日,香消玉殒。

師門的天塌了,翼鱗一夜之間老了二三十歲,原本開朗豪邁愛談笑,自此變得兩鬓斑白,沉默陰郁。

約莫過了半年多,有人給翼鱗牽了一條紅線,女子是與他們做同一行當的某門派弟子,名叫俏兒,年将二十歲。翼鱗與她見了幾次,便訂下婚約,擇了個最近的吉日成親。

翼九這群孩子看着新師娘心裡挺别扭,他們覺得師娘是永遠的師娘,誰也無法取代。

而且新師娘實在太年輕,她初顯得很爽朗,一直笑盈盈地對着他們,讓他們稱呼自己“俏姨”。

他們真這麼叫了,翼鱗大怒,讓他們跪下給新師娘磕頭敬茶。

新師娘仍是笑盈盈的:“哎呀,我讓他們叫的,要罰罰我吧,他們還是小不懂事呀,别氣啦。”

他們徹底明白了,俏姨很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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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娘過世後,師門的賬目由二師兄掌管。俏姨嫁過來後,總跟二師兄聊收支的事,聊了幾次,二師兄便交出了錢櫃鑰匙和賬冊。

沒過多久,三師姐嫁去另一個門派了。

翼四和翼五總湊在一處聊天,翼九有一回聽見他們說,“讓三姐給小六說個好的。”

翼九吃了一驚,六師姐當時還不到十五歲。

“不抓緊,等着俏姨娘懷上太子麼?”四師兄陰陽怪氣說,“那小六可能一件像樣衣裳都帶不去婆家。”

五師兄拍拍翼九肩膀:“别怕,咱們的待遇應該區别不大,誰即位咱都是耍棍的命,隻可歎二師兄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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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日翼九與二師兄反倒更親近。

二師兄沒那麼多事做,常一個人在角落裡。翼九羨慕他認得那麼多字,趁機湊過去請教。二師兄耐心教他。

某日,他們到了到某城搭台。

當地本是個小鎮子,因開出銅礦,河道改引,新修官道,建出一座新城。居民多是原鎮子與附近鄉裡的百姓,富且淳樸。翼家幫一開台,就大發利市,肥肥賺了一票。

扮受傷的,是翼八,他比翼九大兩歲,個子卻比他矮半頭,一張圓臉,一雙貓兒眼,像年畫裡的娃娃,最能勾起大娘大嬸的疼惜。小臉慘白抱着傷腿在台上吸氣顫抖忍淚時,台下不少女子紅了眼眶,嗔怪看向假裝沒收住刀勢劈傷他的翼五。

翼鱗剛沖上台,瓷瓶還沒摸出來,已有幾個年長的婦人悄悄走到台邊,扯住敲鑼的師伯,硬塞錢給他,說拿去趕緊給孩子看看吧,城裡某醫館的大夫最擅長治刀傷。千萬别耽誤了。這幾天别逼着孩子掙錢了,這些錢當是他掙的。

師伯半推半讓,感激涕零,轉頭小聲笑道:“啐,這幫傻老娘們兒。這回咱們必發喽。”

翼九在旁邊跟着作揖,不知為什麼,覺得有點兒刺耳。

待翼八好轉時,幾位給錢的婦人明顯松了一口氣,師伯摸着口袋,提防她們想把錢要回去。但婦人們似是真的因八師兄沒事欣慰,好像根本沒想剛才的錢是不是白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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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戲仍按着老故事唱,八師兄負責表現飛速好轉,另幾位與他們分開進城的師伯師叔輪流稱贊藥靈驗,繼續嚷着要買。

「其時有一貧苦老妪,真信了我們的把戲,每日買藥,我有些不忍。」

老婦人生得瘦瘦小小,佝偻着背,在路邊擺攤賣餅。她有個孫子生來有腿疾,一條腿無力,脊背也有點歪斜,隻能拖着腳慢慢走。

她詢問翼家幫的人,他們藥能治孫子的腿麼。若師娘在世,定會使一個拖功,推說不敢打包票,醫腿的藥和傷藥不一樣,得另配,當下沒有,若配得藥了,下回定帶過來,如此圓過去。

這本也是師門的規矩。

做這一行當,實有幾樣規矩,一是藥不能傷人;二不取高價,收十來文,幾十文,和一頓好些的飯或大方點的看客打賞賣藝的相近;三不賺貧苦老弱與江湖同道的錢财。

這些規矩,遵守全憑良心。

有的門派會嚴格遵守,譬如師娘在世時的翼家幫。

但當時俏姨剛掌大權,需讓賬目漂亮起來方顯其能,對幾位師伯師叔和他們這些小弟子極盡勒逼,命他們不得偷懶,賣力兜售。

老婦人到台邊詢問,二師兄剛要搪塞,俏姨脆生生地道:“能呀,算您老問着了。真有一副可治呢。”轉身進帳中,拿出兩個小葫蘆。綠塞葫蘆肚上寫着「内」字,紅塞的寫着「外」字。

“綠塞葫蘆裡的藥面内服,一次一小勺,睡前摻水服下。紅塞葫蘆裡的藥油稍取一些在掌心搓熱外塗。亦是睡前塗即可,或早晚兩次也行。”

其實綠塞葫蘆内裝的是俏姨從蛤蜊殼上刮下敷臉的粉末,紅塞葫蘆裝了抹頭發的香油摻些活血化淤油。

俏姨向老婦人開價六十文。

老太太從懷裡摸出一個手絹包,隻有十幾文錢:“能賒賬麼?”

俏姨面露難色。

老太太顫巍巍走了,翼九松了一口氣。

哪知他們攤還沒收完,老太太竟又來了,原來她家就住在附近的巷子裡。

陳久看着她從懷裡摸出一個老舊的手巾兜,枯瘦的手指撥着一枚枚銅闆。

不知頂着風吹日曬擺了多久的攤,省吃儉用了多少日子才攢下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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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知道自己幹的是什麼買賣,從小這麼過來心早硬了,卻頭一回這麼不是滋味。」

老婦人讓他想起自己的太奶。

當天夜裡翼九沒睡好。隔了一天老太太又來了。

俏姨很懂得做買賣,兩個葫蘆很小,藥面和藥油都隻裝了小半葫蘆,勉強夠用兩天。

老太太說,孫子用了藥感覺特别好,睡得香,病腿塗藥後熱熱的,血脈順暢,也有氣力了,想再買一些。

俏姨先為難說這藥本不賣的,又取了兩個小葫蘆,裡面的東西比上一回的更少。

“現成的隻這麼些了,您老先拿去用,随便給我個三四十文就行。這些配着用,雖不能根治,起碼半好。”

老太太問:“多少藥才能根治?”

俏姨吸了一口氣,皺眉:“啊呀,實不瞞您老,這是我們當家的祖傳的方子,可比刀傷藥金貴,我悄悄偷出來的。我也不知道方子,他不告訴我呀。不過先前有一位老爺,與當家的是舊交,他家公子吃了一整劑,約莫一個月吧,全好了。”

老太太頓了頓:“那麼一整劑得多少錢呢?”

俏姨似乎能為難了,咬牙沉默,一旁師伯道:“這藥配不出了,十年内隻有這麼多了。”朝老太太擺手,“緣分至此。請回吧。”

老太太神色慘淡,欲福身,俏姨一把攙住她:“使不得,可要折煞我了!”再一咬唇,跺跺腳,“罷了,我豁出去,纏上我們當家的,榨也給他榨出來!您知道麼,我一見您老,就想起我的祖母,我小時候她老人家特别疼我,可惜我沒福在她跟前盡孝。”

俏姨一手掏出帕子捂住眼,一手仍扶着老太太。

“算我與您老人家有緣。明天傍晚來拿,包在我身上!錢不錢的,莫提了。胡亂給我個一二百文,糊弄住我家那鬼就行!”

翼九在角落裡瞧着。待老太太的身影沒入遠處的巷子裡,他繞過帳篷後的箱子堆,溜向大街。

二師兄當時站在箱子附近,看見了他。

翼九覺得二師兄知道他想幹什麼,但二師兄轉開視線,側身向另一方。

翼九繞到沿街的攤子後跑進巷子。

老婦人正慢慢地走着,他沖了過去。

“那藥不治病,别買!”

老太太停下,神色迷惑。

翼九喘了兩口氣。

“我們的藥治不了你孫子的病!賣給你的不是藥,是蛤蜊粉跟香油!沒用!别花錢了!”

他不敢多看老太太,飛快轉身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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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老太太的兒子帶着一群人殺到他們住的客棧,讓他們賠錢,否則見官。

“你家徒弟自己跟我娘說的!喪盡天良的騙子!欺我老母糊塗,将什麼毒藥騙我兒吃下!賠我兒子腿來!!!”

他們險些沒能脫身。

幸虧翼鱗處事豪爽,進城後結交打點大方,店家和同客棧的江湖朋友們幫忙支應,假意附和老太太之子,幫他們拿騙子見官,實則故意混攪,引他們揪錯人。翼家幫趁機從後門溜走,賄賂守城門的,連夜逃出城。

逃到天大亮,避到一處僻靜的林子裡,翼鱗才來得及召集衆人,聊聊事情的源頭。

翼九木然走到師父面前。

他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但隻看了師父一眼,便不由自主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渾身打顫。

“是我指使小九的!”

翼九來不及驚愕,二師兄已跪在他身邊。

“小徒對俏姨不滿許久,更不贊同俏姨這次的作為。小徒記得,祖師爺有訓,不欺窮苦老弱。但不敢當場拆俏姨的台,方才讓小九偷偷追去告知。”

翼九張嘴,一聲重咳打斷他要出口的話,他肩膀一沉,師伯重重再往他後腦勺敲了一記,又狠狠按住他頭頂,怒瞪二師兄。

“你倒會說祖師爺,你的命都是你師父給的,卻砸自家飯碗,不忠不孝,幾乎害了滿門,這潑天的罪過,你師父又要怎麼跟你算?!”

二師兄伏在地面:“小徒知道自己的罪。師父怎麼罰都應該。”

翼鱗沒說話。

師伯道:“小二子着實作了大禍,無法無天。我們險些全被他害進卡裡了。掌門哪,依我看得好好打他一頓大棍子。一頓不夠,連打三天!”

向一旁使眼色。

“快,給你們師父拿闆子,上最重的!棒槌也扛來!”

二師兄再叩首:“小徒自知罪無可恕,請師父恩典,送我去底下伺候師娘。”

翼鱗暴怒。

翼九第一次見師父發這麼大的火,他以為師父要把二師兄活撕了。

他掙開師伯鉗制拼命哭嚷:“二師兄騙師父的,是我的主意!是我自己要去找那老奶奶……”

師父根本不聽,或者說壓根兒聽不到。

師父雙目赤紅似要滴血,額頭脖頸暴出青筋,若不是衆人拼命阻攔,二師兄恐怕會被他當場撕碎。

“滾,你給我滾!這輩子别讓我瞧見!從今後你再不能做這行當,不能用我的姓,不能在世人面前提起師門一個字,否則天打雷劈!!!”

俏姨哭嚷:“你是成全他呀,他早想這樣了,他跟我們根本不是一條心,他就是盼着我們都沒了留他一個人清高!”

翼九繼續大喊,根本無人理會。

師伯狠狠按住他後頸:“閉嘴吧,莫添亂!到此沒你什麼事了!”

翼九眼睜睜看着二師兄重重向師父磕頭,起身離開。

什麼也沒帶,就那麼往遠處走去。

「我還以為師兄活不了了,我害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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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九重挨了一頓棍棒,幾天都要趴在行李架子上。

師兄師姐們嘲笑他。

“會享福,路也不用走了。”

翼九不吭聲,趴着不擡頭。

四師兄戳戳他脊梁,啧道:“别裝這死樣子。二師兄真死不了。他早就不想跟我們混了。師父比誰都明白。俏姨說得沒錯,師父這是成全他呢。師父還是最疼二師兄。”

“你以後可不能這麼莽了。”六師姐說,“再莽得自己扛,沒人罩了。”

趕車的師伯咳嗽兩聲。

“逞能耐得有真本事,否則就是瞎逞。你覺得老太太可憐,她在那麼大座城裡有房住,有兒有孫,擺個小攤兒,每天或多或少掙幾個錢花花,到底不愁活。咱們是什麼呢?是賤民,流民。咱有房麼,有地麼?不管天寒地凍都有錢拿有得吃麼?是良籍麼?你師伯我也快六十歲了,一根老光杆兒,頭頂無瓦片,腳下是荒地。你怎麼不可憐我?你覺得誰可憐?”

六師姐甜甜說:“我們都孝敬師伯呀,師伯最了不起。”

四師兄接話:“想買房咱師父也能買,隻是咱們生性豪放愛闖蕩!”

師伯哈哈大笑幾聲:“咱們哪,就是些野家夥,承祖師爺照應,向老天爺讨口飯吃。周全自己,無愧于心。”

但,做這樣的行當,真能完全無愧?

翼九趴着,還是不吭聲。

師伯抖抖缰繩:“要是非得自己擰着,就和小二子似的,願他真有能耐,将來做個闊佬,發達了,盡向天下灑慈悲。不能空靠一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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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師兄離開後,翼家幫有一陣兒生意挺不錯。

俏姨某天趁翼鱗出去會朋友,整了一大桌子菜,請他們吃酒。即便師伯在席,她也毫不謙讓,以當家夫人之尊坐在最上首主座,連幹幾大碗酒,将碗往桌上一砸,一撩裙擺,腳翹在膝蓋上,颠一颠腿,抖兩抖腳。

“我這個人,就是特别真。看不得那些虛頭巴腦的。既在江湖上行走,便努力掙個頂梢出來!靠這個行當吃飯,得謝天謝地謝祖師爺。我最瞧不上那些吃着飯還嫌着碗的貨!裝你個鳥!想學那誰的,趁早抖明白,早講早滾蛋。否則,咱們全把碗捧實在了,好好地幹!”

翼九幾個小徒跟着師伯師叔向俏姨敬酒。

從此俏姨對着泥鳅喊貓咪,他們也誇毛茸茸的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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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家幫的藥多了好些新花樣,價格高出數倍。

确實沒少賺。

翼九的心情很矛盾。

吃的好,穿的好,他不由得歡喜。

想起二師兄,他又覺得自己有錯,二師兄走了,他反倒如此,是個小人。

他一直拿師門的一套說法當理由。

咱們掙的其實是戲票錢和賞錢,隻是事先不讓他們知道是戲罷了。

認真論起來,世上有多少純純的實在呢?

像說書寫傳奇的,不是靠編故事賺錢?

變戲法的,明知是假,也有人願意掏錢看。

咱們的藥多少還有點用哩。

隻是,有個問題,他從小不止一次問過師伯師叔,而今仍橫在心裡。

「若真有人重傷,或病得急,拿咱們的藥當真,耽誤了醫治怎麼辦?」

師伯挺輕描淡寫說:“傻孩子,真傷到血止不住,病到爬不起,他自己來不了,家人忙着照看他,也沒心思到市集上看把戲。來看咱們的,全是兜裡有錢活蹦亂跳,且有閑情逸緻的。一點小病小傷,治不治,都沒大事。”

“要是他們把藥買回去,囤着,等有病有傷了再治呢?”

師伯在他後腦勺拍了一記。

“多大的傻子傷好不了,血止不住,病不見起色還不改瞧大夫換藥!”

翼九不敢再問。

困惑像刺一樣留在心裡,時不時地紮一下。

未料到有一天刺會化為羅網,罩住翼家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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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十分平常。

他們在杭州城搭台,城中百姓見多識廣,他們賣力耍了半天,籠到的人不甚稠密。

到底是誰把藥賣給那人的,他們後來一直沒掰扯明白。

四師兄五師兄說是俏姨,俏姨說是八師兄,八師兄說是翼九。

翼九唯一能确定的是絕非自己,二師兄以前總教他師門的規矩,他把這些規矩記得特别牢。

【結緣來客,先端分明;團袍海翅,柔婉送請;金山不可承受,恭敬勿要露形;周全皆因謹慎,兒孫需得記清。】

團袍海翅就是豪門貴胄,家中當官的,或在衙門做事的。

這些老爺們的生意,他們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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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不起是麼?”審案的謝賦問,“不敢拿他們的錢,隻掙淳樸百姓的。”

陳久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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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來在公堂上見到自稱買藥的人,态度倨傲,一看就是團袍海翅的伴随,冀家幫的任何一個人應該都能看出其的身份。

為什麼沒找個拖術,卻賣了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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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若放在衙門裡看,實乃一件尋常案子。一位富家少爺,姓田,十六七歲,因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與親爹置氣,離家到了杭州。實則他爹是世上最疼他的人。少爺乃家中長子,也是他叔父和他爹側室的眼中釘肉中刺,趁此時機,便要取他性命。少爺最最信任,伴他去杭州的一個小厮和一個老仆皆是奸狠小人,早被他姨娘和叔父收買……」

本朝律法對仆從害主判罰極嚴,不單惡仆本人償命,妻兒亦要連坐,最輕也是發配邊地為奴。老仆有家小,小厮和一個姑娘偷情有個孩子。兩人想做成少爺系意外不幸,盡量摘去自己的嫌疑,下手比較慎重收斂。

田少爺着實是個福大命大的人,一路上嘔吐、落水、險被驚馬撞,滾下山坡,竟仍到了杭州,到達時時,隻有一條腿扭了,身上幾道輕傷。

進了城,田少爺拖着傷腿,興緻勃勃遊西湖,翼家幫在西湖邊搭台,台上翼六舞雙刀獨自與翼七翼八對戰,田少爺擠到人群裡,看了一會兒,連聲叫好。翼八偷襲六師姐,反被自己的流星錘所傷。田少爺向翼六高聲喊:“姑娘,是那小厮學藝不精,自作自受,不是你的錯,你無需自責!”

翼六正咬唇紅着眼眶扮無措,聞之遙遙向少爺福了福身。

人群裡有人起哄,在場的很多看客記住了這個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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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客棧中,田少爺取出翼家幫的藥,擦了一些,服了一勺,不久後小厮發現少爺伏在床邊一動不動,上前攙扶,驚見少爺臉灰唇紫,已無氣息,擦了藥的傷處烏黑腫脹,十分詭異。

客棧不敢怠慢,趕緊請大夫,可惜田少爺早已魂歸地府,無法可救。

府衙捕快飛速将翼家幫衆人拘進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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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知府大人并不是一位昏官,頗為精敏。他從一開始就覺得,少爺的兩個仆人嫌疑更大。查看翼家幫的文牒,他們之前沒到過田少爺的家鄉,田少爺也是第一次出遠門,雙方在西湖邊初次見面,少爺隻是一個尋常的看客,翼家幫若起壞心,應是想謀奪富少的錢财。在賣給田少爺的藥裡下毒,亦應下迷魂藥昏睡藥,為何下立能緻死的毒藥呢?

這般毒死田少爺,翼家幫得不到任何好處。

翼家幫以賣假藥為生,不可能分不出迷魂藥和殺人之毒的區别,下錯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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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知府大人不怎麼看得上翼家幫這種挂着賣藝大旗賣假藥的幫派,覺得他們是招搖撞騙之徒,并非靠技藝吃飯,早該整治。将他們全部抓捕後,命人查他們賣的藥,測得沒什麼效果,行騙之罪先跑不了,且命令衙役記下探望他們和幫他們說情的人。

「必也是油滑刁豎,勾連遊騙到本城坑蒙百姓,趁此一并肅清」。

如此,即便有江湖朋友想幫他們,衙門的人也不敢賣人情。翼家幫的人全陷在牢裡,家底盡被衙門封繳,拿不出錢來團卡,牢卒更要顯得與他們無瓜葛,待他們格外嚴苛,他們在牢裡十分受罪。

而那兩個奸仆,知府大人意欲觀察其的動向,暫時未抓捕,隻令捕快暗中盯着他們的行動。明着知會田家之外,另派人暗訪取證,看田少爺平時有無與人結仇,他死了誰得利最大。田家人得到了消息,誰最先和這兩個仆人接觸,誰暗中護着他們。

這般查案可稱得上十分正确。

隻是,暗查需得一些時日,其中便有了空子。

那位知府大人,恰好新上任不久,到任後整頓衙門習氣,自也有人不爽,陰奉陽違。

而奸詐小人最擅長的就是鑽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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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兩個奸仆之外,姨娘和叔父另派有探子尾随少爺一行,待奸仆得手,立刻傳遞消息。這廂捕快們尚未發現二仆有什麼異動,也沒在兩個仆人的物品中查到毒物。二仆悲戚痛哭,要死要活。那廂,對翼家幫不利的證據連接冒出來——

捕快尋訪當日的看客,先後有本地男子、外地遊客、過路商人等數人聲稱那天從一開場時就在台下,先看見舞雙刀的小姑娘與一個耍槍的年輕人眉來眼去,像是一對兒。待到小姑娘上台舞刀,台下的少爺叫好,小姑娘望見少爺後,便總盯着少爺看,眼波蕩漾,嬌笑頻頻,刀也舞得不走心了,使錘的少年怕傷到她,硬收兵器,才傷到自己。小姑娘仍盯着台下的少爺。耍槍的年輕人見此情形,臉色十分難看,賣藥的時候就是他拿的藥瓶,想是那時動了手腳。

據此口供,捕快再次翻查翼家幫的物品,于某中空的槍杆内發現了一個紙卷,内有暗灰色的粉末。

捕快将粉末混在食物中,讓一頭待宰的豬吃下,豬亡,死狀與田少爺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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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人證物證與作案緣故齊全,知府必須開堂審案,翼家幫衆人已在牢裡被折磨得半死不活。

幾名看客一緻指認耍槍的年輕人是翼五。

翼五與翼六并無暧昧,他們這群孩子從小一起混到大,見過彼此最無形無狀的姿态,時不時拌嘴搶東西掐得嗷嗷叫,根本不可能生出什麼情愫。

知府初次堂審并未用刑,翼五連連喊冤,翼家幫的其餘人作證。

而且發現毒藥的那杆槍并不是他的,而是翼鱗的。

翼鱗本用刀,虹練病故後,他棄刀不用,改舞槍。他臂力最強,用的槍最重,杆也最粗。

知府堂審未得結果,命仍将他們關在牢裡。

很快翼五就扛不住了,哭着對翼鱗說:“師父,要麼我認下了吧,舍我一條命,省得大家一起受罪。”

翼鱗和師伯師叔一起阻止他,說如果他認了罪,翼家幫從此便成了悍匪團夥,不能擡頭了。江湖漢子,命可以無,名不能污,絕不因小人的陷害低頭。而且幾位長輩亦看出,知府大人好像并未認定他們是真兇,熬住或有轉機。

于是他們仍咬牙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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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田少爺的家人趕到了杭州。

田員外悲痛萬分,對翼家幫恨之入骨,一定要他們先生不如死,再不得好死。

姨娘和叔父更暗使猛力,他們察覺知府懷疑另有真兇,府衙正在暗訪收集證據。知府為官清正,不能用錢财左右其裁斷,暗訪的官差已抓到一些證據,兩名奸仆也被拘禁,再查下去,将查到真兇。如此,必須讓翼家幫的人于真相顯露前死在牢裡。

本朝嚴禁官員酷刑逼供。堂審刑訊,男犯受刑不得超過三次,女犯不得超過兩次。并對刑具、用刑輕重等有嚴格規定。若嫌犯暴亡于牢中,身有受刑痕迹,官員便要被上司及察院調查。

姨娘和叔父買通獄卒和同牢房的惡徒,欲将翼家幫的人迅速弄死在獄中,想籍此倒逼知府。倘若知府為保自己官位,不被調查,或會與下屬統一口徑,将翼家幫的人定成真兇,說他們因證據确鑿,畏罪自盡。

這般結案,對知府來說最輕松。而案子結定,再翻案知府要背之前錯判的責任,應不會繼續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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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五先沒了。

留下一封血書,承認罪過。

翼家幫的其他人并未被放出去。

有一天,已分不清晝夜感覺不到疼的翼九被幾位同情他們的獄友拖到一個角落,有人替他用濕布頭擦了擦糊住眼的血污,翼九懵了半天,才分出眼前幾團不成形的物體誰是師父師伯師叔,誰是師兄們。

師伯從嗓子眼裡擠出聲音:“幾個小的,咱們這回真的撲棱蛾子撞進蜘蛛洞,難逃羅網啦。命也……江湖漢子不認命,更懂機變。等下你們師父交待你們幾句話,你們需得記清。”

翼九後來才知道,那時又有捕快搜羅到證據——翼家幫每每到一城,那座城在那段時間往往有兇案。

其實因為那幾城全是大城,各色人等雲集,常有兇案發生。世上常見的行兇手法就那麼幾種,利器毒藥排在前列。大城道路通達,車來船往,兇手殺人後可迅速逃竄,至今未落網也很尋常。

卻被當做證據,證明翼家幫是一夥僞裝成江湖藝人殺人謀财的悍匪。賣藝攜帶刀槍棍棒倒罷了,為何幫主的棍裡藏着毒藥呢?

這項證據一出,幾位長輩便明白,必是要将他們定罪了。

他們再熬,大約也無法熬見天光。

翼鱗靠牆端坐,啞聲向幾個小弟子交待。

“你們都是孩子,幼時被我拐來,受盡拷打逼迫,無奈順從。但怕你們走漏風聲,殺人奪财的事,你們是不知道的。我本想讓五兒頂罪,怎料大人英明,看破我伎倆。事已至此,我也無法管束你們了……”

翼九愣愣的,兩眼模糊,風灌進耳朵,吹散了魂。

他什麼都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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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獄友在一旁發聲。

“對,知府大人是青天大老爺,你們幾個娃才這點歲數,又是被拐來的,大人必也覺得悍匪為保行事周密,大買賣不敢讓你們參與。”

“你們師父既幡然醒悟,對你們道出實情,你們便成全他這份心意。在公堂上将實情對大人講出,大人自會施恩明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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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翼九被帶到公堂上。

四師兄、六師姐、七師兄、八師兄都在。

一向伶牙俐齒的四師兄這時話都說不利索了,斷斷續續向知府禀陳。

“罪民初不曉事,隻知幫派中,隔一段時間多出一個小娃……他們都不記得事……來時衣裳多很光鮮……幫主隻說是撿來……

“……我歲數大,幫中事務皆有參與……但這幾個小的,隻當仆役使喚……灑掃打雜罷了……”

翼九趴在地上,聽見自己的骨頭縫咯咯作響。

高大的四師兄蜷成枯小的一團,顫抖向堂上磕頭。

太奶也曾這樣磕頭。

翼九大聲說:“我不是被拐的!”

他擡頭,挺直背。

“那年我快餓死了,太奶把吃的喝的都給我,什麼都沒了。太奶求師娘師父,他們收下我,我才能活。”

“師娘師父救了我的命,我師父不是拐子!我師父是響當當的漢子!”

“他救我的命,教我本事。不管你們說他啥,他都沒拐我,他更沒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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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九和師兄師姐們在公堂上的時候,師父已經沒了。

待長大一些,更通曉世事,他才曉得當日師父這樣教他們這樣說,是為了令真兇覺得任幾個小徒弟出來咬師父更能坐實翼家幫的悍匪罪名,一時不會對他們動手。而知府起初沒太留意這些小徒弟,如此一番記住他們,其他人也不敢輕易下手。

師父扛下了所有,費盡心思保住他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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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并未被真兇蒙蔽,調查搜證很難,拖了很久,但毒姨娘、惡叔父、兩名奸仆全部伏法。

與他們勾結的貪吏差役也被治罪了。

真相大白時,翼家幫隻有他們幾個小徒弟活着。

(後面還有一章,字數超了三萬,分成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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