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久在城裡租了一個小院住,東廂客房剛好空着,師兄住多久都行。
他甫當差,公務繁忙,白天不得閑,黃本來便自行在京城附近遊玩。
「師兄一開始沒打算給人看病,他說想趁機去附近的書市走走,看看有沒有醫書或藥方。剛好我不在時房東來收租,房東害了眼病,師兄幫他配了一盒藥膏,寫了一個方子,讓他自己抓藥材煮茶飲喝。」
幾天後,房東的眼疾痊愈,看東西比以前明亮了,喜得給他們減了半個月房租,又薦了自己的親戚來看。
親戚再推薦朋友,人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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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心中有顧慮,這邊沒什麼人知道我的過往,但考衙門的差事,需得審履曆。衙門裡的大人們曉得我當年的事。他們的親随,衙門裡的同僚或也跟着知曉了。」
當年的事,他假裝放下了,淡忘了,卻一直不敢送别人吃的喝的,更不敢送藥物。
陳老捕頭剛收下他時,為了破除他的心魔,故意讓他打酒買菜抓藥。
後來,對親人,他漸漸放開了,可在衙門中,面對同僚上司,仍十分謹慎。
他很怕哪一天,突然沖來一堆人,說師兄醫壞了人,抓他們去衙門。
「師兄看出我的心思,打算離開。我又覺得自己不對,請師兄喝酒,向他賠罪。而今一想,還不如當了這個小人,讓師兄恨上我,立刻回南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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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這一帶,好醫館,好大夫甚多。黃本來當時的醫術,未必能與大醫館的老大夫較量。但他本沒打算在這裡挂招牌行醫,又想給師弟陳久結點善緣,每次看診,幾乎不收診金,病人硬給紅包,他就留個茶水費用。他在南方多給窮人看病,因此開的方子裡大都是平價藥材,由患者自行抓取。
他知道陳久的顧慮,隻看一些頭疼腿酸,針眼濕疹之類的小病。稍重一些的便委婉建議對方去醫館。病人也可以随便拿方子請醫館的大夫審看。
如此卻越來越多病人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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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臨縣都來請師兄看病,我當時也挺高興,對師兄說,要麼你就留在豐樂吧,你開醫館,我當捕快,咱哥倆互相照應。」
哪知道正是那一趟,讓師兄遇見了寬梨花。
「我至今都不曉得師兄怎就看上了稚娘的娘親。确實是個美人,卻也沒到絕色勾魂的地步,師兄遊遍天南海北,難道沒見過美人嗎?她還有瘋病。師兄雖是賤籍遊醫,但經曆跟那家幾代人的污糟事比起來,簡直白紙清水。」
陳久不曉得師兄遇見寬梨花,算是宿世之緣,還是鬼使神差。
「她神智不清,一直在家裡關着,那天卻跑了出來,村裡也沒人攔他,她一路跑到官道上,可巧師兄去病人家診治,正從那裡經過。她跑到馬車前,接我師兄的病患家子弟認得她,與我師兄知會她爹把她領了回去。寬員外聽說我師兄是個大夫,請師兄幫寬姑娘看病,說寬姑娘瘋了很多年,不指望能立刻醫治好,先試着瞧一瞧。」
陳久那陣子公務繁忙,黃本來沒告知他。黃本來為了方便出行,自己租了一頭騾子,隔幾天便去給梨花醫治。
「這麼治着治着,師兄打算娶她了。」
陳久得知,很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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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打算在這裡娶妻,他肯定是高興的。陳老捕頭隻有陳久一個徒弟,師兄若在本縣安家,從此他們就是門挨着門的親兄弟了,互相照應,多麼和美。
陳久一直盼着師兄娶一位聰慧爽利能當家掌事的女子。師兄心腸太軟,對錢财也不怎麼精打細算,在縣裡給人看病這段時日,附近藥鋪都因為師兄開的方子賺了不少錢,師兄自己反倒沒賺多少,一見别人有難處就不收診金了。需得有一位賢内助幫他掌掌家,管管賬,将來開醫館更撐得起來。
豈料,師兄告訴他未來的嫂嫂神智不清,陳久頓覺得師兄愛救人的毛病又犯了,錯把憐憫當心動,見寬姑娘一輩子難嫁人太可憐,一上頭便打算舍身渡之。
陳久再一打聽未來嫂嫂的娘家,簡直晴天霹靂。
「寬家出過太多事,大人可查舊檔,我不再贅述。我當時心想,寬姑娘的爹該不會在給我師兄下套吧,讓師兄一個未成親的男子一次次去他家給姑娘看病,孤男寡女,傳出點什麼誰說得清,必須得娶了她。她家上幾輩人也幹過類似的事,算是祖傳技藝。而且她家門戶再破落,亦比我師兄的賤籍身份高出太多,我師兄若不從,鬧上衙門,肯定是師兄沒理。」
陳久問師兄,是不是姓寬的捏出什麼要挾你了?放心,有我幫你頂着,我師父在衙門多年有情面,你趕緊回南邊去,寬家不能拿你怎麼樣。
「師兄卻說,他真的喜歡上了寬姑娘。」
陳久也是真懵了,他問師兄,一個神智不清的女子,你喜歡她什麼呢?
「師兄說,他第一眼看到寬姑娘,就覺得她好像山裡的仙靈一樣。師兄之前也曾與幾位女子有過情緣,在一起時,彼此間卻不免有很多思量計算。」
思當下,錢财是否夠安家過活;計将來,衣食住行,育女養兒。
思之計之,兩人便漸漸講的全是這些事了,起初的情愫消散,更生出諸多煩憂。
他們不是一世不愁吃穿的人,得辛勤勞作,才能生活。
于是女子不免想,黃本來此前一直漂泊不定,是否可靠,足以托付終身?即便她不計較,亦希望孩子過得好些,不至于生下來就吃苦。
黃本來更不禁忐忑,他尚且碌碌,又是賤籍,獨自當個遊醫倒也罷了,若要成家,便得立一份穩妥事業,他能否立得住業,撐得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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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或覺得如此想法功利,但我能明白師兄所說。我而今仍有時會做夢,覺得正睡在馬車闆上,天一亮就要去耍把戲。小時候總聽師伯師叔講,我們這樣的人,跟巷子裡的野貓一樣,自己掙一條活路,哪天沒了,沒誰可惜心疼,或還有人覺得世間更清淨了。後來我算走了大運,吃上了衙門飯,可早年的經曆已刻在骨子裡,肯定不想兒孫跟我小時候一樣。」
黃本來說,梨花完全不會考慮這些。
她無知無慮,單純爛漫。喜歡你,就是喜歡了,不是因為這,也不會顧慮那。不掩飾,不隐藏,喜怒哀樂都很直接,沒有曲曲折折的心思需揣測破解,也不必整彎彎繞繞博她歡心。她如同山林間的花草化成了人形,與她在一起隻感覺到簡單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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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師兄不是感到了簡單與平靜,是被那美貌的傻姑娘迷暈了頭,落進她爹布置好的陷阱。」
陳久沒想到師兄漂泊江湖幾十年,會喝下這碗迷魂湯。
「我當時也是急了,什麼話都講。」
他問師兄,誰成家不得考慮柴米油鹽。神智不清當然不操心,隻等着旁人端吃喂喝。難道她的吃穿用度是天上掉下來的?隻是全由養她的人愁罷了。
師兄覺得想與你一同扛事支持家的女子計較多,這個要你侍候一輩子的傻姑娘單純脫俗?
或師兄以為她家有田畝大宅子,你娶她可無憂無慮受用一世?
師兄你醒醒吧,好事哪能輪到過路人。那戶人家是遠近聞名的爛泥潭,整個家業即是從同村大戶那裡騙來的,破宅子裡出過多條人命,連那姑娘也瘋得不明不白。你隻想想世上哪個尋常的爹,親閨女被人害瘋了不想報官報仇抓住害閨女的人,隻把閨女鎖在院子裡?你琢磨琢磨這裡面有多少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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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搜出那家幾輩人的事攤給師兄看,有意把話往重了講,連寬姑娘的母親是瘋子,她自己也瘋,說不定生的孩子也是瘋子都說了。」
他想拼着師兄恨他一世也罷,最好把師兄氣走,趕緊回南邊,離遠了自能清醒。師兄人這麼好,日後肯定會遇到一個好姑娘。
「我這破嘴早早地咒了稚娘,激得師兄跟我打了一架。」
他最後竟對師兄說,姓寬的說不定也背着人命,旁人都謠傳他把害他閨女的人殺了埋在院子裡,所以那院子鬧鬼他也不搬家,我在衙門做事可不敢與這種人扯上關系,你要是娶寬姑娘今後咱們隻能各走各路了。
「師兄聽了之後站着不動,看着我好長時間,我知道我錯大了,話說太過頭了,」
但他當時也跟鬼使着一樣,梗着脖子瞪師兄。
「師兄一句話沒說,轉身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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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久想追出去,又覺得,師兄沒拿行李,租的騾子還在,大約隻是到别處走走。
等氣消了,這事過去,他再好好跟師兄解釋。
陳久在家裡憋了兩天沒出門,師兄一直沒回來。
他必須去衙門了,離開前給騾子的食槽裡加了滿滿的草料豆餅和胡蘿蔔。
當晚回家,院中空蕩寂靜。騾子沒了,師兄的行李也沒了。
屋内院中打掃得幹幹淨淨,唯有食槽裡還剩了兩根胡蘿蔔和不少草料。
陳久奔到租騾子的驿館,騾子已在驿館的廄裡吃草。驿館的人說,黃神醫搭驿館的車出城了。
陳久問,是出了南城門,往沐天郡碼頭方向去?
驿館的人說,不是,從北門出,去順安那邊。
陳久的心一沉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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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還是娶了寬姑娘,我們也好多年沒說過話。」
陳久登門拜訪,師兄避而不見。
師兄成親,稚娘出生,陳久送去賀禮,全被原封退回。
「師兄成親後過得挺和美,聽說他跟師嫂一直很恩愛,他嶽丈人也厚道,竟是我以小人之心錯揣測了人家。如此,我更沒臉去探望師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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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久所述黃本來婚後的經曆與張屏幾人探訪到的一緻。
黃本來名義上算是入贅寬家,由賤籍變成良籍,有了行醫開館的資格,遂把那所宅子改成了醫館。
梨花成親之前,寬儉的身體就不太好了,他有肺疾,總咳血,很少出門,宅子加蓋改建成醫館多是他做主。
“梨花爹特别滿意他女婿,說是老天慈悲賞賜給他家的,行醫救人積大德,盼望從女婿這代起行善,把上幾輩人的恩恩怨怨都化解了。唉……”
“按理說梨花生的孩子應該姓寬,梨花爹讓孩子姓黃,說這個姓更好。”
黃稚娘降生後不久,寬儉便離世了。
過了幾年,梨花也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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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儉和梨花過早離世,給黃郎中的醫館造成了一些影響,有些人質疑黃郎中的醫術,連老婆和嶽父都治不好,真算神醫麼?
挺多人給黃郎中說親,他皆回絕了。
亦有敦厚鄉賢如當年勸說寬儉一樣,勸黃郎中,賣掉這裡的房屋産業,搬到縣城或别處開醫館。黃郎中也婉拒。
“據說梨花爹離世前讓黃郎中一定在本村多積德。”
“黃郎中是位志誠君子,答應了他嶽父留下來,便守在此村,絕不違誓。”
“唉,還不如那時搬了。搬了,興許不會有日後這些事……大人們恕罪,草民隻是随口一說,絕無替罪婦開脫之意。”
“黃郎中是有些犟,跟他嶽父一樣,娶妻也一輩子隻娶一位。癡情人。”
“梨花與她娘親,命苦又有福,這樣的男子當真少見,我老太婆活了一大把歲數,隻見過兩位,全讓她們母女遇上了。”
桂淳問:“聽聞黃郎中在世時,有幾位寡婦經常出入醫館,幫忙照料已發瘋的罪婦,可是傾慕于黃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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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對此問題反應不一,男子或正色或笑,女子多顯得有些不自在,收羅到的答案很含糊。
的确常有婦人出入黃郎中的醫館。寡婦也有。
黃郎中的醫館每天人都不少,挺多村民過去幫忙。
揣着某些心思的婦人肯定有,待發現黃郎中真是正人君子,也完全沒有續弦之意,就不去了。
有的幫忙照顧過稚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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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問:“是否有一位夫家姓徐的婦人,右臉頰顴骨處有顆痣,與她侄兒徐某一同在黃郎中的醫館幫過忙。”
歲數大些的村民答曰記得這婦人。
“她不是我們村的,是壩橋村的,确實是個寡婦,相公死得早,沒兒女,一直沒改嫁。她跟她嫂嫂一道來陪她侄兒的。”
“她侄兒想學醫,拜黃郎中當師父。黃郎中不收徒弟,讓那孩子先在醫館打下手,也算教他,包吃住,還給工錢。那時挺多年輕人過來學,一般待一段時間,要麼覺得難不學了,要麼奔城裡大醫館拜師父去了。”
“那娃有些毛躁,迷迷瞪瞪的。叫什麼來着,小翩。說是他小時候挺俊俏,家裡長輩說這娃是翩翩美少年,名字叫小翩。”
寡婦娘家姓什麼,村民皆說不記得了。當時都喊她小徐娘子或小翩嬸。
徐寡婦的嫂嫂就是大徐娘子小翩娘。
據村民們回憶,小翩娘長得高挑富态,頗有福相。
徐家也是跟在南邊過來的養鴨戶後面混的,挺有錢。小翩那孩子嬌慣,不學農活,先要讀書,實在念不下去,又想學醫,家裡全由着他。
到黃郎中那邊打下手的外來人士一般住在醫館前院的廂房裡,好幾個人住一間。徐小翩吃不了那份苦,家裡給他在村裡租了一處房子,小翩娘和小翩嬸陪着他一同住,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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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三人對比之前卓西德的供詞,蔡家起火的當晚,有三個寡婦跟着卓西德與賀慶佑一同尋找失蹤的黃稚娘。一位右臉顴骨有痣,确定是徐寡婦小翩嬸。另一位略高胖些,或許是小翩娘?
但小翩娘不是寡婦,可能因為她一直在村裡照顧兒子,醫館裡其他打下手的年輕人也把她當成了寡婦。
還有一位婦人,卓西德隻描述其嗓門大,舉止豁達,行動矯健。特征模糊,桂淳、柳桐倚和張屏用各種方式詢問村民,仍沒問出這女子是誰。
村民們推辭說這樣的婦人太多了,可能也不是本村人雲雲。
三人暫将這個疑問記下,待之後尋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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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家失火之後,官差總過來,黃郎中被反複盤問,外來的年輕人大多走了,徐小翩即是其中之一。
“還是回家做買賣了吧。”
“家裡的小金蛋兒,啥都不做也能受用一輩子。”
“沒咋打聽過别的村的事兒。不曉得大小徐娘子怎樣了。”
“她家有錢,肯定不會多操心。相公沒得早無兒無女不用費心,上歲數了族裡過繼個現成的孩子,淨享清福。”
……
桂淳又一笑:“婦人閑來無事,往往喜歡念念經,燒燒香,不知小徐娘子可有信些什麼?”
他仿佛不經意間随口道出這句詢問,聽到的村民周身氣場卻陡然一緊。
“這草民就不清楚了。”
“小人啥也不信,沒問過這些。”
“好些年前了,又不是本村的。誰知道。”
“大人恕罪,民婦沒怎麼跟她們說過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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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或張屏接着問:“黃郎中是否常去寺觀參拜?”
村民們神色更警惕。
“大人明鑒,黃郎中不信什麼妖魔鬼怪。”
“小人與黃郎中同在村裡住這些年,沒見他去過哪座廟。”
“黃郎中的嶽丈,梨花爹,早年确實常去廟裡。後來梨花神智不清,他就不怎麼去了。”
“黃郎中的嶽母和嶽丈都葬在山上,離一座寺院挺近。黃郎中與他娘子還有稚娘或每年去掃墓。進不進寺院拜一拜,小人不清楚。”
“當年醫館裡隻有藥王爺的像,還有黃郎中的嶽丈嶽母和他娘子梨花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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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與陳久的供詞亦符合。
「黃本來是否信教?」
「我師兄敬天地,尊醫道,學醫的時候确實跟道長學過采藥制丹,但與釋道玄門皆無緣。據我所知,他也不去寺觀燒香。我不知道是誰引稚娘信了邪,肯定在師兄過世後。我也想查出那個人,八成是同村的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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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桂淳、柳桐倚亦詢問村民。
“逆婦頗信邪祟。若非随其父同信,是誰教她信之?”
聊天至此,便要聊崩了。
大多數村民一聽,立刻跪倒。
“大人,草民當真不知!”
“大人明鑒,此乃鄰縣的妖教,跟我們順安縣無關,更與本村無關。”
“我們村絕沒人信妖邪!誰知她怎麼信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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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賠笑臉,柳桐倚安撫,一通含糊,力圖讓衆村民平靜。
繼而再問最關鍵的問題——
“蔡家與本村有何淵源?”
“蔡公子為什麼找黃郎中看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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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賦審問陳久時,這一項也是重中之重。
「黃本來曾在南方各城待過,是否與蔡大人早有交集?」
「黃本來住到渠裡村後,與蔡家因何事來往?」
「蔡公子為什麼找黃本來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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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稚娘因蔡公子而瘋至癫狂,又懷有身孕,黃本來并不知道黃稚娘曾被鄉長的兒子奸污,在他看來,稚娘的孩子就是蔡公子的。
但他與嶽父寬儉一樣,選擇了隐忍,隻把女兒關在家裡,明面上未有報複之舉。
他真的不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