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吃了碗臊(sao)子面,暫時分别。
親随臨走道:“爺,您昨晚說的去關帝廟之事——小的可當真了!小的不在跟前伺候,爺算人生地不熟。先不置一時氣,不逞一時勇,凡事從長計較。”
寶翔認真應了。他牽着馬,看似無心閑逛,騎馬到一座爬着青藤的鋪子。木芙蓉環繞的匾額上,正是“鹿仙女書坊”。
二娃說得沒錯:它好個市口。對面正是鄧家大院的後門。
寶翔把馬拴好,觀察鄧家大院。房子雖大,畢竟是民宅樣子。山西豪商多,常有逾制事,但鄧家守規矩,鋪首名牌連黃銅都不用,隻用古銅,其餘更無半點閃亮處。暗灰牆綴滿棗枝,地上鋪了幾層濕透的小黃棗花。後門一對未成年的小厮在門檻裡玩陀螺。還有幾個茶房老婆子,時不時把多餘茶水潑在門外。
寶翔步入店堂,油墨香沖鼻。櫃台後,坐個穿得灰不溜秋女人。她不戴簪環,鬓發蓬松,大約視力不佳,鼻尖幾乎貼着本厚書在讀。櫃台放個白瓷筆洗,裡面有些銅錢。櫃台正面,有張字條:
“書香清淨之地。請勿喧嘩,恕不找零。”
那女人問:“找甚麼書?”。
“我随便看看。”
女人便不作聲了。寶翔假意翻尋,不意找到本《湖海新聞夷堅續志》(5)。
他翻開一頁,乃是“廟鬼奪人扇”篇。寶翔本喜志怪,真的能讀下去。
一時,店堂内唯有書頁翻動之聲。寶翔看得起勁,卻聽有老妪的聲音問道:“魏掌櫃,托你代寫我兒的信——發出去不曾?”
寶翔把書捧高,遮住下半臉,認出來者是鄧家茶水間裡老婆子之一。
女掌櫃聞言,摸索出副大象皮作框的舊眼鏡,戴上道:“前日已寄了。”
老婆子把茶壺擱在櫃台上,憂心忡忡道:“我聽人道大同那邊打得慘,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婆子我如何養老啊。”
魏掌櫃勸解:“季裡長道:大同城固若金湯,瓦剌絕攻不進來。你兒在城内當兵定不會有事的。”
“我長遠沒碰見季東了。這幾天他沒來書坊?”
魏掌櫃說:“官府事繁瑣吧。但他這人大家都知道——不會亂評說的。”
老婆子面上略欣慰,仍止不住長籲短歎,忽聽有人稱呼她“阿姨”。她猛然住了嘴,回頭打量起寶翔。
寶翔面帶羞赧微笑,拱手道:“阿姨,請問有茶麼?俺跑了遠路實在口渴,才有這不情之請。”
魏掌櫃扶着眼鏡,冷言道:“本店不能飲食。你到後街上去找茶館。”
寶翔面帶失望,怯生生瞧老婆子一眼。
老婆子瞅瞅手裡壺:“跟我走吧,隻幾步路。”
“多謝阿姨!”
魏掌櫃起身阻攔:“不必。他是店裡生客。”
老婆子笑道:“他身量年歲都和我兒差不多。大官人宅裡本喝不完的茶,我也給我兒積點小善。”
寶翔沖魏掌櫃咧嘴,就這麼大搖大擺跟老婆子進了茶房。
另幾個老婆子正在洗茶具。
寶翔仿效文雅,作揖道:“衆位阿姨,小生叨擾了。”
老婆子們見了寶翔,眼一亮,再無心洗碗,都圍着他問長問短。
寶翔耐心應付,自述河北人士,同娘子一起流寓臨汾,又誇當地人好心,看本書都能遇見幾位阿姨幫助。
老婆子們眉開眼笑,說必須泡闵地運來的新茶給他。
寶翔和她們邊喝邊聊,許久才道:“阿姨,附近可有解手的地方?”
衆婆子笑道:“也不怪這後生,實喝太多水了!這茶房西邊不到百米,有個偏院。院對面正是如廁地,可要領你去?”
寶翔推辭,跑去如廁。他眼望茅房對面那扇偏院小門,猶豫今天要不要冒險看看裡面的“少爺”——是否是他以為的那個“小熟人”。
若狹路相逢,還是須要問幾句話的。
鬼使神差中,寶翔手已擱小門上。他欲動不動,忽聽一聲梆子響。
院門從内打開,好幾十個畫着鬼面孩子一窩蜂湧出來,嘻嘻皆說 “借過!”
寶翔一時發悶,這是活見鬼了?
誰知最後兩隻“小鬼”見了他,反嚎叫着蹦得老高,逃回了院裡。
寶翔腦殼嗡嗡,尋思這幫人有病?莫不是自己中了什麼邪門的幻術?
緊接着,一個絡腮胡子,布衣布履腰懸支鐵筆的小老頭出現。
他見了寶翔,先一愣,然後說:“此地不宜久留,快跟我離開!”
寶翔因事情出乎意料,并沒使犟。路過茶房,小老頭對老婆子們說兩句,寶翔幹笑告别。
他思來想去,猜鄧家應有東西兩個偏院。自己走得那個并不算僻靜,想必弄錯了。
他們跟着那群“小鬼”出鄧家大院,沿大街直走到一座喬澤廟(6)。廟當中有座歇山頂的古舊戲台。人一進門,台上一群老頭把梆鼓弦索齊鳴。“小鬼”們猴一般,抄起台柱下面“兵器”,捉對操練起來,實是熱鬧非常。
小老頭道:“在下姓魏,家住臨汾府城魏村。在臨汾府裡專掌戲班舞台事,也寫過幾個庸劣戲本子,人稱‘魏提調’。七月半鬼門開,鄧大官人家照例出資為鄉親開戲。這些孩子是我戲班裡來排練的。您這廂請。”
寶翔大膽跟着魏提調走到廊庑後一間廂房,見白日點盞蠟燭,擺個棋盤。
牆上壁畫,是神荼(tu)郁壘(7)兩兄弟威風凜凜守衛桃止山的鬼門關。
空白處,訂着一副隸書對聯:“鬼門關外莫嫌遠,四海一家皆弟兄。”
魏提調關上門,在燭光中端詳寶翔,詢問道:“您真是已故老唐王之子?”
寶翔點頭:“正是!”
魏提調聞言,雙膝跪倒,磕頭說:“在下魏钊(zhao),曾受過老唐王大恩慧,銘于五内。今離開京畿多年,混迹晉南,不想有幸能再拜見小王爺。”
寶翔多少年沒有聽人提起父王了。魏钊……他忽想起,在杭州納涼時,父王提起過魏钊的故事。父王說:自己少年時,京師風流正勝。有個叫魏钊的人帶鄉野班子,硬來闖“大雅之堂”。雖他有些武藝才氣,能自度曲填詞。但俚俗之音,為關壽眉等曲界泰鬥鄙薄批評,又受同行排擠。因此一班人丢了飯碗,露宿街頭生計困難。滿城富貴都不想和“下流”沾瓜葛,唯有自己讓跟班去給了魏钊一筆盤纏。告訴他曲無高下,雅俗均可賞,叫他們回鄉去了。
寶翔尋思:以父王為人,此乃舉手之勞。沒想到一丁點事,這人記那麼牢!
他展眉:“魏提調,那都是過去事了,若父王在世,一定不許你再提。呃,既咱們素未謀面,你怎認出我的呢?”
魏提調說:“我有個徒弟——名叫季東。他那有官府的小王爺肖像。而且,前幾天季東告訴我們……鹿仙女書坊那魏雪姐,是我嫡親侄女兒。她老公本是鄧大官人的文書,十幾年前陪同鄧大官人去揚州,不巧得瘟疫死在那了。鄧大官人看她少年孀婦可憐,給了個鋪面——就是如今書坊。季東說過:您可能近期出門。許會來這書坊看看,請我們留心照應。”
寶翔低頭看棋盤,哈哈笑道:“怪不得他說有個學棋的大師傅呢!欸,你們魏村不是有個牛王廟麼,也有戲台子吧。我新近愛讀份報牛王夜話,會不會……”
魏提調從袖中取出一份手稿說:“不瞞王爺,牛王正是在下。這一份,是尚沒付印的新稿。在下把辦報當副業,慚愧不曾用心經營。我雖常駐臨汾,也常去山西其他地方演出,所以多出點意見。爺能看得下去,在下以後更要用心。鵝官,螢官!躲哪裡去了,茶來!”
外頭沒人應聲,廟内回響着兵器铿锵,兒童喊殺之聲。台後,有人牽着牛車。
魏提調坐下,對寶翔道:“爺,季東和在下講過與你的棋局。放十年前的他,三十年前我,都沉不住氣,世人全打這麼來。然下棋号稱‘手談’,本是化敵為友機會。若得失太重,一心要赢,反顯得急迫露下風給對方。爺可知,世上最狠心态是什麼?”
“什麼?”
“無非是‘我不要了’!談判拿捏分寸,勝負考量後果。你想要,對方總可制你。你索性不要了,人奈你何?剔除了骨肉,遺忘了悲喜,你隻是你。親友妻子,錢财地位,功夫學問,留不住就留不住。即便全沒,你還是你。出家人能不要,便出世紅塵外。古聖賢因抛開,才逍遙在天涯角。要不俗話說:舍得一身剮,敢把那誰拉下馬呢。在下說話鄙俗,爺有空再思量。”
“好!”
“螢官,還不上茶?”
門開了,一小子臉上沾着油彩,顫巍巍給寶翔端茶。
寶翔眼尖,瞥得廊柱後躲個小丫頭,臉上尤畫着鬼面,脖領一圈粉紅。
他頓時明白過來,忍不住暗笑。估摸這對小賊,本分隻該送報的。
“螢官呢?平時不都她倒茶?”
“師傅,俺兩眼一抹黑,哪管得她呀?”
寶翔也不揭穿,等鵝官走遠了,他壓低聲問:“魏提調,江南事變之後,我已無權無勢。在山西我本被禁足,近日卻忽得佳音,得以遇到你。你老多年來辦報開戲,耳聽八方,所見甚廣,能否為我解惑一二?”
魏提調打開門窗,觀察四周,回頭重坐在寶翔身邊,用隻有寶翔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道:“爺,在下說幾句大逆不道的實情。出了這個門,爺指着在下鼻子,在下是死也不認自己說過這些的。先帝直系後裔到第三代隻剩下爺和太子。太子年幼,其母蔡妃青年早逝,無人确保小孩子一定平安長大。萬歲本孝子,有所顧忌,所以非得留着爺。開春以來,太子多日生病,雖蔡述封鎖消息,但坊間流言不止。開戰以來,蔡述偏心宣府。廖嚴是他師傅,倪麟與他家不合,各種供應自然優先薊遼,對山西補給不足,引前線人對蔡氏大不滿。加上東宮年幼體弱傳聞,為國師方廣為傳播,好比雪上加霜,以至軍心動搖。所以,朝廷近期宣揚‘唐王坐鎮山西’,好不容易才定了軍心。說起倪鱗,手握重兵,與在下雲泥之别。但他和在下有一點相同,他曾受過老唐王大恩。此事過太久,已無幾人記得,甚至萬歲可能都不知。廢帝時,倪鱗是禁軍軍官,因為拒絕在禦前戲弄宮娥,被下令處死。當時您父王正在廢帝跟前,也不知他勸解了什麼話,廢帝轉怒為喜,還讓倪鱗給老唐王跪謝。此事是廢帝跟前供奉的老伶官叙述的,他早在五台山出家了。但,世間受恩者,未必會思報。而他伯父倪閣老,正是萬歲最倚重的大臣。爺切勿先對此人懷有期望。”
寶翔點頭:“謝謝,我記住。魏老,你剛才似急着把我從鄧家領出來。你在臨汾日久,可知鄧大官人究竟何許人也?”
“你一生人在鄧家宅院轉悠,自然是不妥了。在下隻知鄧大官人是不能得罪的。我問過季東,他總回避。他長在江南,曾伺候大官人。大官人許諾過他什麼,所以他一直有所保留。爺須知山西産鹽有礦,非貧瘠處。晉人更是藏龍卧虎。鄧大官人這豪商,行事算得深藏不露。而澤州臨汾運城一帶,商賈甲于天下,幾十萬家私,隻算起步者。更有大小堡塢如同小城,内藏武裝家丁,數百人亦不為多。爺既盤踞在此,若耐得寂寞,自有生機無限。”
寶翔回家路上,反複思索魏提調的話。
他本以為“牛王夜話”有趣,哪知牛王爺白天的話更有意思。
他想:魏提調雖博聞,畢竟非神仙,不可能知道還有沈凝一節秘辛。
所以,他們不是絕不能除去自己,隻是時候未到。
他又回憶起父王。老唐王自謙是“毫無長處人”,短短一生,從不搶先不掐尖。
可父王種下的樹蔭,多年後自己還得以乘涼。父王活着時,說“大公無私”乃稀世珍寶。人人認識,但罕有人摸着。
寶翔想:蔡述父子雖聰明蓋世,可惜好惡過于明顯。實當不起“大公無私”。
等他騎過唐興鎮,彌彌橫空忽作細雨。雨送黃昏,簌簌花落。
寶翔行在莊稼道。戰争太遠,朝堂如夢,隻有山岚夜雨洗滌着塵世。
靠近家門,他眺見黯黑巷深處,有盞低矮燈籠遊移浮動,殊為奇特。
他催馬前行,燈籠迅速移近。腳步濺起水塘,原是個戴鬥笠的小孩子。
待寶翔看清,心中一熱。
他下馬喊道:“小燈兒!”
他把小燈兒一把扛起來。小燈舉着燈籠,照着寶翔頭頂。
家裡人在焦急等待,見了寶翔,雖他沒帶回草紙,也都面露喜色。
陳妃取了自己的手絹給寶翔擦拭。寶翔取出一個藏在懷中的“喬澤神”泥人,送給小燈玩耍。
趁着陳妃冰兒去熱飯菜,寶翔拿起桌上新來的順風耳權當消遣。
他看到一副顯眼的圖畫,再看那标題,他簡直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他站起來再看。白紙黑字,居然自己沒看錯。
寶翔火冒三丈,将報紙摔地上,起腳踢遠了,才罵道:
“姥姥的,蘇韌……此事我跟你沒完!”
帝京衙門内,伏案的蘇韌陡然驚醒。他案前隻有堆積如山的文件。
門外腳步絡繹,交談不斷,離他近,卻混雜成模糊。
蘇韌一哂:寶翔這狗脾氣,肯定氣得要死!但是,他還能追到帝京來?
以前他讨厭寶翔,如今浸淫貴人圈久了。他以為寶翔弱點,隻是“意氣用事”。
寶翔知道他們這些天來,是如何殚精竭慮,夾縫求生麼?
二人以後縱相見,以彼此紙糊的交情,自己絕不會向寶翔去叫苦。
帝京的夏,霎時晴,霎時陰,異鄉人沒得舒緩。
蘇韌頭上,高懸着先帝的手書匾額:“慎始慎終”。
這一切的風波,還得從萬柳堂之夜以後,從頭說起。
(本章完畢。欲知後事,請看下章《定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