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字念得頗慢,像是在琢磨其中含義,鵲妖臉色變了又變,指着趙行舟,“你……”又岔了聲指向旁邊的小道士和女子,“他、她?”最後顫着手指回自己,“我,我……”
沒說幾個字,在場兩個仆從忽然把臉轉向鵲妖,惡狠狠地審視着他,怕是下一秒就要撲上去。
鵲妖從頭到腳一個激靈,他感知到未知的危險,忙直起腰來,對身邊女子正氣凜然揮手,“師弟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就不必讓他再道歉了。”
變臉挺快。
看來這小子已經察覺到這個幻景的規則了,不算太笨。
趙行舟微笑着不說話,小道士在旁拱手,“師傅擔心大師兄的身體,特地叫我和三師兄過來幫你們。冬冬師姐,此地情況如何了?”
冬冬聞言,在侍從看不到的角度沖小道士暗使眼色,搖了搖頭,随後故作輕松道,“你們先進來吧,情況并不複雜,我慢慢說。”随後話鋒一轉,又瞪了一眼趙行舟,“還有你,你最好别做多餘的事。大師兄不與你計較也就罷了,我可沒那麼好說話!”
趙行舟還是微笑着不搭話。
鵲妖眼觀鼻鼻觀心,全當自己不存在。
一行人進了前堂。
落座後,仆從去後面請主人。撿準沒外人的空子,冬冬立刻招呼其他三人把頭湊在一起,“這裡有問題,過來說。”
她用手指了指地面,壓低聲音,“汝青鎮鬧鬼這事大家應該都知道了。原本是總有人家半夜聽到敲門聲,多次開門卻不見人,疑心是鬧鬼了。此地鬼氣微弱,我和大師兄剛來時也沒有重視,以為找到鬼的來曆,随手渡了就算完事。”
“結果在收集情報的時候,卻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
說到這,冬冬看了一眼鵲妖,臉上掠過一絲崇拜,“說來這事還是大師兄發現的,要是沒他,我根本發現不了這鎮子中的貓膩。大師兄,這事還是你來說吧。”
大約鳥生從沒被人用這種傾慕又依賴的語氣說過話,鵲妖不免表情得意起來。不過沒熟人倒也罷了,在對面樹妖的注視下,他又有些施展不開,便靠咳嗽掩飾心情,道,“是這樣的,我原本隻是打聽此鎮近期有沒有什麼突然暴斃的人,不料意外發現這裡半年内已經莫名其妙失蹤過五個人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又沒有人報官。而且這個鎮上的所有人提起此事,都對這五個人的情況閉口不談。你們說奇不奇怪?”
“既然大家都閉口不談,你是怎麼發現的?”趙行舟問。
大家都知道他和大師兄不對付,說話沒有尊稱也在情理之中。冬冬以為他又在故意挑刺,正欲說點什麼,千奕先一步接口道,“我就硬問呗,到處聊,聊到什麼算什麼。問得人多了,總會有人露出馬腳。”其實還有爬牆偷看,上樹偷聽,喝茶硬唠,隻要能收集到情報的手段,不管體面與否,他全用了個遍。
一旦拿到新的情報,冬冬就會一臉崇拜地看着他。雖知是假的,但這種來自女修士的欣賞還是能極大滿足他的虛榮心,鵲妖對此相當有幹勁。
不過這些事隻能沒人的時候自己做,而且要小心行事,不能暴露。千奕試過一次,似乎隻要做出違反他目前正派形象的事,就會被一群沒臉人圍觀,那種感覺異常危險。
趙行舟則看了鵲妖一眼。
勘察危險、收集敵情、隐匿氣息、暗處突擊,這些都是正常探位在隊伍中發揮的作用。除去最後一項鵲妖可能武力值不足難以達标,其他幾項,也不知是不是歪打正着,他意外完成得還不錯。
本來拉鵲妖入夥是為了湊數,沒想到這家夥不僅沒拖後腿,還起到了一些作用。
礙于眼下背景所限,趙行舟不能對他說肯定的話,便繼續問他,“還有别的嗎?”
冬冬聽不下去了,“三師弟,你問話連一句師兄都不肯叫,不覺得太不客氣了嗎?“
小道士也勸,“是啊三師兄,大師兄不管怎麼說都是我們的大師兄,你可不要忘了師傅跟你說的話。”
趙行舟逐漸适應了他這個狗血的戲本人物了,便沒有說話,隻是沒由來地想,這世上死活不叫師兄的師弟又不止他一個?
鵲妖大度擺手,“師弟師妹,算了,我想三師弟也隻是着急完成任務,你們且聽我繼續說哈。”他整了整表情,道,“經過調查呢,我發現此地問題最大的就是地方,就是這個王員外府。”
“你們想啊,明明是他們主子請我們來捉鬼的,底下人卻老是跟防賊似的盯着我們,說句話都要被監視,這是為啥?其次,來了兩日,王員外始終不見人影,隻有一個王大公子出面招待。此人師妹見過了,說話還算和氣,對捉鬼的事也很上心。鎮上有五個人失蹤這件事,就是他先透露給我們的。但問到具體的事他又不肯多說,隻說自己知道得不多,不是很矛盾嗎?”
“再就是,這府邸門前總有陰氣萦繞不散,感覺不對勁。我聽下人說,府中還有一個二公子,自小患有痨病,而今病得很重,說兩句話都會咳血。他極少見人,大家也都躲得他遠遠的。一是怕沾了病氣,二是說,這王二公子似乎喜歡研究些不吉利的東西。時不時地就會從他屋前撿到些什麼死蜘蛛,死蟾蜍什麼的。有一次甚至還拾到一撮帶血的頭發,據說摸着像年輕女人的。但因為是自家主子,下人們也不敢聲張。”
冬冬接過話來說,“要我說這王二公子肯定有問題!鎮上半年内失蹤的五個人裡面,有三個都是年輕姑娘,誰就能說跟他沒一點關系?他既然躲着不見人,我們就想辦法去見他。若他害命在先,那如何也要把他帶到五青山交給師傅審判。”
小道士點頭,“師兄師姐所言不錯,就這麼辦!”
趙行舟卻在聽到五青山時一愣。未料到眼下幻景中的幾人,竟出自五青派?
五青派沒落已久,近百年淪為昆侖附庸,實則建宗曆史可追溯至幾千年,久到創始人都已無從考究了。若說這種曆史悠久的門派有前輩的福洞遺留下來也是正常,隻是不曾想會在這裡見到。
他不免又想到小道士在門口的那個搖搖欲墜地紙鳥,總覺得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具體在哪見過。
忽而場景一變,所有人圍坐在一大圓木桌前,桌上佳肴美酒皆有。居中主人位是一個将過而立的男子,眉目溫和,正笑着舉杯對向五青派四人,“各位高人此行受累,我謹代表家父和汝青鎮的鄉親們道一聲謝。各位若還有什麼需要的,盡管提,王某定當舉全家之力配合。”
鵲妖經曆了幾次仍很不适應這種突出起來的變化,差點從凳子上摔下去,好在克制住了。冬冬配合笑道,“我聽說王員外還有一位二公子,來了這幾日卻未得見過一面。不知今日是否可以見上一見,問他幾個問題?”
“這……”王大公子猶豫了下。
修真人士在凡間的地位超群,他們又是被請來辦事的,冬冬這樣提要求并不算冒昧。小道士考慮到師兄師姐來此地碰的壁,忍不住嗆聲道,“說兩句話而已,有什麼可為難的?”
王大公子忙笑道,“這位小先生有所不知,我這二弟痨病很重,就怕過了病氣給諸位。而且他性情孤僻,說話不太中聽,若見面沖撞了各位高人,我這做兄長的難辭其咎。”
冬冬道,“你且放心,我們修道淬體,凡間的病氣難以近身。至于沖撞更談不上,他常年重病纏身,心情不好是應該的,我們會體諒他。他若行動不便,我們去看望他也是一樣。”
“這……”
等了半天沒有下文,小道士拍案而起,“你們嘴上說着全力配合,卻問什麼都吱吱唔唔,到底是想抓鬼還是在浪費我們的時間。莫非這王二公子真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嗎?”
“這怎麼會,自然不是……”王大公子還在猶豫,門外忽然傳來人聲。有人腳步嘈雜,語氣慌亂,“二少爺,大少爺正在裡面招待客人,特意囑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擾。你可不能就這麼闖進去……”
而後是一個沙啞的聲音,低沉,略有些不耐,“閃開。”
“不可啊二少爺,不可!”
雖是這麼說,仆從卻根本攔不下來者。一時間桌前五個人不約而同轉頭,眼看着門被人一把推開。
謠言中那個孤僻不祥,身患重病的王二公子終于入了場。此人眉峰似雪含霜,臉色異常蒼白,眼下挂着一層陰郁之色,雖有明顯的病容,卻俊氣迫人。
王二公子定定注視着桌側一方,由于氣勢過于突出,人無比憔悴,又分外盛淩。足有幾秒鐘,方才深重地悶咳了兩下,低啞道,“沒我的坐席,不歡迎我?”
王大公子笑容扭曲了一瞬,随即恢複正常,起身向門外招呼道,“二弟說的哪裡話,快,快來人加座。”
室内氣氛随來人落坐變得緊繃,隻有鵲妖不合時宜的“啊?”了一聲。
他看了看王大公子,看了看趙行舟,又很茫然地看回了新來的人。
“這人怎麼看着有點眼熟?”鵲妖傻傻開口,甚至忘了要維持自己的人物形象,“好像在哪見過這張臉……”最後滿臉茫然地問趙行舟,“你見過沒有?”
來者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位離飛升隻差臨門一腳的師弟。
傩戲面具一個凡物,幻景中帶不進來,所以陳時易在幻景中會以本來面目示人。鵲妖作為昆侖門下侍,覺得淩絕峰峰主這張臉眼熟,也是很正常。隻是可能眼下沖擊太大,一時間沒對上号。
趙行舟擔心鵲妖再繼續傻下去會露出馬腳,從桌上抓了個饅頭直接塞他嘴裡,“吃你的飯吧,大師兄。”而後在空中和陳時易交流了一下眼神,掃向飯桌,對他示意。
陳時易接收到他的視線,不露痕迹地掃了飯桌上的一圈人,随後單手籠住嘴邊沉悶的咳嗽聲,問道,“這幾位是?”
“這幾位是父親從修真仙家請來的高人。”王大公子雖還在微笑,卻明顯有些言不由衷,“他們特地為咱們汝青鎮驅邪捉鬼來的,正好有話想問你,你有什麼說什麼便是。”
陳時易又掃了一眼趙行舟,咳嗽一聲,放下手,“但問無妨。”
冬冬沒有說話,擔憂地看着鵲妖。從這個王二公子一進門,大師兄就是這魂不守舍的模樣。莫非是這王二公子身上有什麼秘密,可以影響到已經是築基高階的大師兄?然後想起什麼,瞪了一眼趙行舟。大師兄剛剛分明想說點什麼,卻被這家夥一個饅頭堵住了嘴,該不會是這饅頭又被他投毒了吧!
趙行舟倒真有話想問對面人:奈何川裡那三條魚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惜現在不是時候,問不出口。
鵲妖則維持着走神的傻樣,一直無意識啃着饅頭。
隻有小道士左右看了半天,發現始終沒人開口,便小聲對坐在身旁的趙行舟咬耳朵,“師兄,這人說不定真的有問題。我看他的面相,就覺得他有一種就算自己病死了,也會拉别人當墊背的不祥之兆。”
陳時易聞言一頓,視線怔忪,突然直勾勾落到小道士身上,“你叫他什麼?”
“咔嚓”,頭頂傳來一聲什麼東西破碎的脆響。在場所有沒臉的仆從同時擡起頭。像遭遇地震一樣,屋頂房梁忽然變得難以支撐起來,“咔嚓”一聲接着一聲,木屑如雪般抖落,幾乎瀕臨崩塌。
趙行舟有所察覺擡起頭來,用灼灼的目光示意陳時易,不要亂來。
這時,鵲妖突然一聲大叫“啊!”騰的一下站起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鵲妖呆站了幾秒鐘,臉上先後出現茫然、驚醒、不自信等神情,而後又低頭往旁側看了一眼,像是要确認什麼。下一秒,他張大嘴巴,突然兩眼一翻,直挺挺仰面倒了下去,椅子跟着翻滾到一旁。
冬冬大驚失色,“大師兄!”小道士也跟着撲上來,“大師兄,你怎麼了!”
場面陷入混亂,所有人都知道這大師兄重傷未愈,所以突然暈過去似乎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王大公子招呼仆從們手忙腳亂地将鵲妖扶起來,冬冬和小道士則一路尾随着出門。
飯桌上一時間隻剩下兩個人坐着沒動。
待人走幹淨後,趙行舟直接把手中的筷子扔在桌子上,“你瘋了?”
陳時易不由得咳嗽起來。幻景中這身痨病是真的,眼中幾乎沉底的憤怒更做不了假。他強忍住喉嚨間雜亂的呼吸,瞪着趙行舟,“他剛剛叫你什麼?”
“叫師兄,怎麼了?”
“他叫你師兄你就答應了?”
“我為什麼不能答應?”趙行舟用手點了點他,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不是,你自己不愛叫,還管得着别人叫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