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舟再度回神,一個人站在流熙攘的街道中。
身旁吵鬧不已,路人擁擠,五官全都模糊不清,好像人人臉上戴着一頂千人面,鬼影一樣晃來晃去。
趙行舟回憶着剛剛多出來的新記憶,用了大約半刻鐘的時間,搞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他應該還在福洞中,而且不明原因找回了部分過往。
一共兩次,每當他回憶起什麼新東西時,眼前都會有金蓮花一閃而過。這找回記憶的條件應該和那個蓮花圖騰脫不開關系。
金蓮花是洞天秘境的标志性圖騰,在秘境的每個入口都會看到相關刻印。他生前偶得一塊天道石,上面亦有這個圖案,隻不過祭劍的時候一起遺失了就是。
想着,趙行舟不動聲色打量着陌生的街景。
之所以推斷眼下還在福洞中,是他認出了被光卷入前由光凝成的霧狀符文是什麼。
太久沒來,加上魔氣容易擾亂神智,害得他乍一見到那個符文都沒有反應過來——該符文是離天幻境的标志。
離天幻境由殘魂的生前執念構成,在福洞中較為常見。福洞神魂不入輪回,諸多生前執念無處排解,随時間擠壓變形,就形成了離天幻境。
小福洞的意志殘留不完整,離天幻境多由幾個不穩定的場景構成。該類幻境有幾個特點:人物武力值不高,場景容易跳轉,所見路人大多沒有臉,想看也看不清楚。
從眼下環境和之前所見的符文來推斷,他應該是不小心觸發了福洞中的幻景機制,因而被吸進來了。卻不知和他站在一起的陳時易有沒有一起進來。
有一個疑問從他意識到記憶缺失的那一刻就萌生了:為什麼他失去的記憶隻和祭劍人有關,藏明月手記中留下的祭劍訣究竟有什麼問題?
還有剛剛意識中所見的生前身、河流,大得離譜的巨樹,以及入境前地上那顆魔骨,全都很不尋常。這一切冥冥之中似乎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趙行舟卻又沒什麼頭緒。
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趙行舟索性不浪費時間了,先搞定眼前事再說。
離天幻境不算兇險,隻是破解起來有些麻煩——需要入境人協助殘魂意志解決一段執念,方能出去。
至于執念是什麼沒人說得準,這和殘魂的生前記憶有關。有可能救人殺人,有可能尋物探寶,也有可能隻需冷眼旁觀,諸多此類未完成的心願,需要由入境人慢慢來探索了。
趙行舟順着街慢走,沿路風景模糊,順便回憶了下剛找回來的記憶。
生前連人帶劍都祭了,本以為和師弟的感情會是多麼情比金堅,倒沒想到這麼稀碎。他行事不拘小節,很少對别人主動示好,論起來朋友并不多。就對方這種脾氣,要和他硬頂起來的話,說水火難容也不為過了。
真不知道後面是怎麼相處的。
如此想着,趙行舟搖了搖頭,身後突然有一人喊他,“師兄。”
恰巧清風拂了滿面,趙行舟一愣,詫異回頭,見一個小道士氣喘籲籲地跑向他,“師兄,等等我。”
來者有鼻子有眼,五官清晰可見,相貌很白淨,年紀約十六七歲,不過他不認識。小道士跑近了,柱着一根長棍努力平複自己的呼吸,随即向趙行舟抱怨,“師兄,你走得也太快了。”
趙行舟挑眉,“你叫我什麼?”
“自然是叫你師兄啊。”小道士奇怪地看着他,“師兄,你怎麼這樣看我,好像不認識我了一樣。”
此話一出,周圍路人忽然一緻停住腳步,齊刷刷地轉臉對準趙行舟。模糊不清的五官中,趙行舟隐隐能感覺到落在身上的一道道視線。
趙行舟突然明白了怎麼回事,不着痕迹地配合笑道,“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師弟。”
小道士盯着他看,随後奇怪的表情消失了,路人也紛紛繼續行走。他嘟哝,“師兄你慣愛開這種無聊的開玩笑,不怪冬冬師姐懶得搭理你。”說着,整理起手中長棍頭上的黃色旗幟來,看得出很珍重此物,
“冬冬師姐?”趙行舟沉吟。适才他想起一件事:離天幻境中,隻有和主要事件相關的人物才有臉。
幻景中不能做出不符合殘念邏輯的舉動,否則就會像剛剛那樣被圍觀,時間長了還會被路人纏住。一旦被纏住,輕則離天幻境破碎,入境者神魂受創;重則被幻景吞噬,永遠迷失其中。就趙行舟眼下這個支離破碎的識海,遭不住這種程度的反噬了。
不過隻要扮演好幻景中的角色,靜觀其變,一般也不會有事。他便順着小道士的話閑聊,“開玩笑怎麼了,她為什麼懶得搭理我?”
小道士一副他在明知故問的樣子,“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嘛。冬冬師姐一顆心都在大師兄身上,你卻老是和大師兄作對。嘴上說是開玩笑,但在我們眼裡,你每天除了拈酸就是吃醋的,好沒意思……”
小道士一副露出牙倒了的模樣。
拈酸吃醋?
趙行舟表情一頓。
這幻景在演什麼戲本?
沉默兩秒,趙行舟對着小道士手中長棍道,“你這幡……招魂幡?”
“不錯。”小道士輕松被他轉移了注意力,他整理好旗幟,抖開給趙行舟示意,“師傅擔心這次在汝清鎮出沒的邪祟不止一隻,特地将這支靈旗交給我了,以備不時之需。我此前還未動用過這種仙器呢,師傅對我們果然極好的。”
還好,還有斬妖除魔的任務。
趙行舟捏了把汗。
再看少年手中物,地級招魂幡,法器評級中最低的一檔,可限制住兩隻50年内的厲鬼一炷香時間。從目前的舉止樣貌推測,眼前人不過一個初入江湖的少年,築基期都沒修到,師門不會給他派太危險的任務。
加之人間的鬼并不多,凡人居住處偶爾有一隻冤死鬼,鬧出幾條人命都算大事了。這類鬼物凡品招魂幡足以解決,地級法器都算大材小用。
這師傅當得還算上心。
趙行舟點頭,“行,那我們快出發吧。”
他心想,眼前人太稚氣,總感覺不像幻景締造者。當務之急是要确認幻景的主人,再找破境之策。
幻境時間和外界時間是同步的,試煉之地第一層的時效隻有五天,若不抓緊時間,難保不會第一輪什麼都沒幹就被篩出去。
不料沒走出去又被人打斷。
“等等,師傅還有話讓我帶給你。”小道士伸手攔他,表情一本正經,“現下大師兄和冬冬師姐都在汝青鎮等着我們,師傅讓我勸你,不要再把心思浪費在他們身上。大道難行,還是要以修行為重的!”
趙行舟點頭,“師傅所言極是。”
小道士本還想勸些什麼,聞言一噎,“啊?”
路人立刻停下,再次不懷好意地圍觀趙行舟。
趙行舟:……
怎麼他對這事的态度竟對幻境有這麼大影響?!
忍了一忍,深吸一口氣,“奈何我對你師姐,實在是,情根深種……”
“哦……”
路人散去。
小道士擺出一副好心的模樣勸他,“師兄,你就放棄吧。之前你在大師兄金瘡藥裡放瀉藥的事我們都知道了。冬冬師姐當時就發誓再也不給你好臉色看了,你還老纏着她幹嘛?要我說,你應該多聽聽師傅的話……”
趙行舟很沉默,在外人看來,就像聽不進去勸。
實則心裡想的是,斬妖除魔他易如反掌,兒女情長……寸步難行。
該離天幻景給他安排的角色,怎麼好巧不巧是他最棘手的那一類?
情感類勸說進行了一路,景物變遷,來到一個紅漆金匾的門前。
小道士為境中人,對這種突然的變幻沒有知覺,趙行舟早有準備,不見意外。
大門緊閉,石獅子雄壯有神,看規模是個大戶人家。兩側懸挂的紅燈籠的燭火暗淡,門檻磚上貼了一個黃色符紙,沒什麼大用。若有若無的陰氣從門縫中蔓延出來,氣氛不太明朗。
小道士從懷中取出一支巴掌大的青色紙鳥,謹慎道,“此地鬼氣森森,不易打草驚蛇,大師兄和冬冬師姐應該在裡面等着了,我給他們傳個信,讓他們出來接我們。”又對趙行舟道,“師兄可要記得師傅的教誨啊,大師兄舊傷未愈,身體很弱,你不要再給他搗亂了。”
什麼舊傷,誤食瀉藥留下的舊傷嗎?趙行舟不堪其擾,抓着小道士轉過身去,“行了,趕緊讓他們出來接人。”
紙鳥撲騰了幾下翅膀,東歪西倒地飛起來了,可見操作者很不熟練。趙行舟注視着此鳥,忽然覺得這玩意兒有些眼熟,似乎曾在什麼地方見過。
未來得及細想,門打開了。一個尖而細的男人聲音率先傳出來,聽上去底氣很足,且還十分春風得意,“師妹且放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為人最是大度了,怎麼會和那種在别人金創藥裡放瀉藥的家夥一般見識?”
一個女聲道,“大師兄所言極是,你為人最是正直,自不屑與他計較。”而後聲音轉低,囑托起來,“我怕就怕那個人糾纏不休,沒完沒了。如果他這次再做出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我絕不會饒了他。”
那頭感動,“師妹,你真是我的好師妹,有你在師兄就放心多了……”
二人說話你侬我侬,聽得人頗為牙酸。
門中先走出來兩個看不清臉的仆從,應該是府裡的下人,一人站一側,頻頻往趙行舟這邊打量,看樣子是對這幾個外來客很不信任。而後兩個人緊随其後,修真人士的裝扮,都有臉。
女子年約二十三四,容貌秀氣,衣裙素雅,面上施了淺淡的朱粉,正眉眼含情地望着身邊人。再看旁邊這位,體态瘦弱,身高與這名女子一般高,吊眼角,臉上有些刻薄的模樣。他大闊步往外走,神清氣爽,嗓門賊亮,正手與女子緊緊交握,“來,讓我看看這個卑鄙小人到底……小、小人?”
聲音一下子降低,說話人跟被崴了腳似的,多虧那女子着了一把才沒絆倒。
随後眼睛瞪得溜圓,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女子以為他是舊傷複發,忙扶住他,随即惱怒地瞪了趙行舟一眼,“若不是你的瀉藥,大師兄早就該痊愈了。三師弟,你也是修道者,對自己同門用這種下三濫的伎倆,難道不覺得羞恥嗎?”
趙行舟目送鵲妖千奕一路被攙扶到眼前,不覺挑眉。本以為這家夥跑得挺遠了,沒想到會被卷進來,且看樣子融入得還不錯?
趙行舟問候他,“大師兄?”